容华已被许墨变相软禁一月有余。
许墨表面上说是为了她的安全着想,实际上却是软禁她,她除了许府,哪里也不能去,而且别人也不能来看她。
容华思念阿弟与翠意,却怎么也见不了他们,着实难受。
为了排遣无聊,又为了稳定心神,容华便日日看书,从不间断。
只是,容华坐卧之间,心思不知怎么的,除了担心阿弟与翠意,也时时想起来江流石。
有时候,容华正对着日光看书,只要眼睛一转,就不知不觉想到了江流石。
她总是想起那天,江流石那绝望、哀求、羞愧交织的眼神,那么让人惊心骇神,有那么一刻,她甚至觉得那眼神震痛了她的灵魂。
后来,江流石眼中有什么熄灭了,再也没有她之前见过的神采焕发,只寂寂无声。
因为见到那样的眼神,容华被惊得落荒而逃,甚至连再次质问许墨的心思都没了。
容华甚至开始后悔,后悔自己因为着急,没有替江流石想过。
她明明知道只要自己去了江流石的寝卧,就有可能看到他狼狈又私密的一幕,可她仍旧去了。
如果许墨是羞辱江流石的主谋,那么自己就是帮凶。
容华悔不当初,甚至开始埋怨起自己来。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许墨有千百种办法为难自己,可为何这次,他还要牵连到江流石?
按理说,许墨不应该呀,毕竟连自己都看得出来,许墨是真心喜爱江流石的。
容华实在想不通,可又没个商量的人,只能把这些疑惑埋在心中。
因着对江流石的愧疚,容华都不敢去'月苑'瞧瞧江流石,只暗中使山荷去'月苑'打听江流石的腿伤如何。
其实,容华也知道,回了许府,江流石的腿伤轮不到她担心。
毕竟,府上的好汤好药,宫中络绎不绝的御医,都源源不断的去了'月苑',就连许墨,也日日衣不解带的照顾着他,他的腿伤总归会慢慢好的。
可她就是不放心,时不时地就要遣山荷悄悄去打问,听见他腿伤慢慢好了,才会安心一些。
“公主,书房怎这样暗?可需要奴婢点些烛火来?”
山荷见天渐渐黑了,公主仍没有吩咐照些烛火,一时间有些担心,便在外面轻扣房门,殷勤的问了几句。
容华被山荷这么一惊,这才回过神来,她见天色都黑了,不由得懊恼了起来。
今日又这样混过去了,说起来是看书,可不经意间,就把心思转到了江流石身上,连辰光过去都不知。
“嗯,照些烛火来,本宫看书也方便些。”
容华想到自己走了神,心思并不在读书身上,一时有些羞恼,便坐在椅子上,生起自己的闷气来。
不一会儿,山荷就捧着烛火来了,她推开门,月色便漏了进来,把书房的地砖照得雪亮。
容华看着这点月色,便想到了与江流石在山林中见到的月色。
山林中的月色热热闹闹,伴着蝉鸣蛙叫,还有萤火虫点缀,比许府中的月色,不知要好了多少。
“公主,今日看了些什么书?连天黑了都不知晓。”
山荷把烛火放置停当,书房里月光、烛光交映,立时亮堂如昼。
容华听了山荷的问话,这才又回过神来,她又无意识的想到了江流石。
“本宫今日心绪烦闷,看不进去书,只发了呆。”
山荷笑了笑,转过身来,给容华倒了杯茶,才轻轻说道。
“读书最苦,发呆也是寻常事,但若是读得久了,生出些趣味来,便会痴迷于其中,不可自拔。”
容华想起来山荷的父亲是教书先生,山荷也是识字的,便想知道山荷平时读什么书。
“山荷,你也是识字的,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山荷神情一滞,脸上带了些苦笑,她掩了掩悲凉的神色,才慢慢地答了话。
“从前也是读的,现下已不读了。”
容华吹了吹茶杯中的浮茶,小小地啜饮一口,才抬起了头,看向山荷,眼里都是疑惑。
“为何不再读书?读书明理,亦可开阔眼界。”
山荷拿了手帕出来,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每一本书,像对待什么稀世珍宝一般。可她脸上的苦笑,却如阴魂不散的魂魄,挥之不去。
“公主,奴婢父亲酷爱读书,爱书成痴,也刻苦读了一辈子的书,一丝一毫也不敢懈怠。”
“父亲满肚子的学问,就想有朝一日,能够入仕为官,报效朝廷,实现修身治国平天下的抱负。”
“可是,他连个读书致仕的机会都没有,只因为他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没有资格参加科举考试。”
“而那些世家子弟,连书都不用读,就可以世袭父职,轻而易举的当上官。”
“父亲这一生郁郁不得志,除了读书,也没什么谋生本事。后来,他当了村里的教书先生,也还是养活不了奴婢和娘亲。”
“去年,娘亲生了病,家中无钱给她医治,就活活拖死了。娘亲死后,奴婢心灰意冷,来了公主府当差,只求个安安稳稳。”
“至于书,奴婢是再读不得了。越读书,便越清醒,奴婢也就越痛苦。”
“现今,奴婢终于明白,奴婢不过是芸芸众生里沧海一粟,没有过人的天分,没有命运的恩宠,甚至生来还是个女子。”
“古往今来,女子的命运从来多舛,只是男人的附庸,甚至只是他们的装饰品。”
“奴婢生来是女子,早就不该存什么希望,早应该人云亦云,随波逐流。”
“奴婢读那么多书来,痛苦不堪,却无力改变,又有什么用处呢?”
“公主,奴婢不如您坚强,已在试着认命了。只是,若有来世,必要作为男子,受尽一切好处,报奴婢这一世的凄楚。”
容华听了山荷这一番论谈,心中对山荷刮目相看,一时间竟有了知己难得的感觉。
山荷这番话,堪称大逆不道,要是传出去,她连性命都不能保全,甚至还可能牵连家人。
可是,山荷毫不犹豫的对容华说了。可见,山荷在心中,早把容华当作可以全心信任的人。
容华觉得,山荷能不顾尊卑,这样的与她推心置腹,说明她现下十分信任自己。
这份信任实在难得,她甚至觉得感激都不足以形容。
容华一时有些激动,她把茶杯放下,站了起来,向山荷走去。
“山荷,不若你当我的伴读,与我一同读书吧。”
容华已走近了山荷,她捉住山荷的手,紧紧握着,说不尽的真诚。
山荷却发现,公主刚刚没有在她面前自称“本宫”,而是称了“我”,这是公主对翠意姑姑才有的亲近,而如今,公主对自己,也有了这份亲近。
“公主,奴婢说了,奴婢再读不得书了。”
容华又捏了捏山荷的手,眼中含了恳求,她不愿意像山荷这样的女子也认了命。
“山荷,我一直认为,女子不比男子差。只是,古往今来,女子从未被正视,从未被善待,甚至于,连我们女子自己,也没想过要正视、善待自己。”
“后来,一些女子认了命,另一些女子变得麻木,只有男子得了所有的好处。表面上看起来,所有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可是,这些表面的风平浪静,是我们女子忍辱含屈换得的,是我们的血泪铸就的。”
“山荷,我们女子也有血有泪,凭什么要忍受这样的不公?凭什么?”
“山荷,你能看清平民、女子遭受的不公,是一个最清醒不过的人。这样清醒,到底有多痛苦,我最清楚不过。”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人,不是公主,只是个和你一样清醒的人。山荷,这个人现在恳求你,不要认命好不好?”
容华的眼神透亮,如燃了一团火,莫名的感染着山荷。
山荷抬起头,郑重其事地看着容华的那双眼,心中居然就这么升起了希望,从前死寂的心,居然活泛起一些年少时的雄心壮志。
“好,公主。山荷不认命了,山荷作公主的伴读。”
容华高兴极了,她一把拥住山荷,撞了满怀的月光与幽香。
“山荷,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人,这种感觉太好太好。”
听了这话,山荷本欲推开容华的手,慢慢垂了下去。她深吸了口气,把双手向上抬起,也紧紧圈住了容华。
公主,您知道吗?山荷也感觉很好。
公主,您一定不知道,您给了山荷多少勇气。
那日,王爷带了婆子那样羞辱你,可是您不光扛了下来,还辨得王爷哑口无言。
那等胸襟,那等气魄,山荷平生仅见。
那时起,山荷便知道,自己平素里的傲气,在您面前,当真是一文不值。
此生,山荷只认您是我知己,亦是我唯一的主子,再不会有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