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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闯营从来不白养一个闲口。”李来亨让幼辞坐下,可幼辞还是摇摇头,拘谨地站在一边。他便语重心长说道,“高夫人平日里可能对你管教严格一些,但她一定是出于好意。闯营中的兄弟们,都是些光明磊落的好汉子,你也不用太过拘谨,大可将这里当做自己家中一样。”
“嗯”
幼辞沉闷地嗯了一声,看她的模样,大约还是无法放下心防,彻底融入到闯营这个团体里。李来亨眉头微皱,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从李自成往下,李过、刘芳亮、李双喜这些人,哪一个又不是以至诚的热忱对待自己呢可李来亨他自己却不能全心全意地真诚对待闯营的兄弟们,他心中多多少少还是忘不掉被艾都司迫害、全家灭门的往事,在待人处事时,总是不免产生种种戒心,处处显得过度圆滑,反而落了下乘。
李来亨伸出手来,他想摸摸幼辞的脸颊。但他看到幼辞眼中闪过几分恐慌,脖子向后紧张地缩了两下,便收回手来,只是眯起眼睛,无奈地笑了笑。
他拍了拍屁股边上的一段门槛,微笑道:“阿辞,坐下来说吧。你可能埋怨我将你带到闯营的贼窝里,从此失去了安稳的生活。这确实是我做得不周到,将来若有机会到什么名城大郡去,我就给你些银两,帮你安个家,使你过回原先安定的日子,好不好”
幼辞听到李来亨的说法,神情更加恐慌了。她像一只受了惊的小兔子那样,缩紧了脖子,连连摇头。虽然说不出清晰的语句来,但口中还是“呜呜”的表示着拒绝之意。
李来亨又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他可以理解幼辞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恐慌又紧张的心态,也在设法尝试帮助她融入到闯营之中。但这一切都很困难,何况某种程度上来说,若非李来亨促成闯营在军岭川之战大破官军,幼辞的家人也就不会被溃逃的乱兵所杀害了,或许她这时还在龙驹寨小城的家中,过着祥和平稳的日子。
自己就像一个巧取豪夺的大盗那样,将幼辞带进了看不到前途光明的贼窝里面。她想生存下去,就只能倚靠于李来亨的身旁她的恐慌、她的紧张、她的怯懦,她的一切唯唯诺诺和讨好,都是建立于只有倚靠李来亨才能生存下去的基础上。
这种冷酷的现实让李来亨不得不直面自己的温情,他对幼辞释放出的温情和善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廉价施舍吗
“我”李来亨沉默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最后只是将沾着肉汁的右手,在衣裳上草草擦拭了两把,转移话题,问道:“阿辞,我听一功大哥说,你在女儿营里和高夫人学习女红,手艺精巧得很,是这样的吗”
幼辞不知道李来亨问话的用意是什么,她还是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乖巧地点了点头。又从腰间的第一个小囊中,取出了一块浅青色的云纹手帕,怯生生地塞到了李来亨的手中。
李来亨心中一暖,这块手帕缝补得不算精细,边缘处还能看到一些线头露了出来。他看到幼辞右手的食指和无名指上,都有练习针线活留下的小小伤口,知道她这段时间来,在高夫人的管教下,一定十分用心和勤奋。
这块浅青色云纹手帕,做工虽然尚属粗糙,但幼辞用心所在,李来亨握在手中,还是感到一阵的暖意。在这个苍莽的乱世里,他身边虽然有了庆叔这样的长辈,又有了李过这样的义父,还有闯营中从李自成、高夫人以下许许多多人物的照顾,可唯独幼辞,能让他想起幼娘尚在时,那段愉悦又轻松的时光。
“这块手帕缝制的真好,阿辞,你学得这样用心,高夫人一定会很高兴,我也不必日日担心了。”李来亨用那块浅青色云纹手帕擦了擦手,想将它交还给幼辞。但幼辞摇了摇头,又把李来亨伸出一半的手推了回去。
他愣神一会儿,随即意会,将手帕收入自己的怀中,放在胸口贴心的位置,想着今后一定要保管好幼辞的这份礼物才行。
“阿辞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帮帮忙,不知是否方便”
李来亨想到幼辞手指上因针线活留下的伤痕,又觉得自己想让她帮忙缝制冬衣,是不是有些太强人所难了他有些犹疑,不知道该不该说出这个请求。虽然闯营里的多数人,都将幼辞当成了他的侍女一样,可在李来亨的心中,幼辞更像是他的一个妹妹。如果这请求会劳累到幼辞,李来亨是绝不愿再提出来的。
幼辞双眼中却闪起了好奇的光芒,她比之刚才畏缩的样子,神情显得生动了许多。对幼辞来说,能够帮到李来亨的忙,才能让她找到自己在闯营中维系生存的办法,使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负担、是一个无用之人,更使她可以不再完全依附于李来亨的施舍而活着。
她两手抓住了李来亨的衣袖,几乎没有李来亨一个巴掌大的圆咕隆咚小脑袋,像只小鸡逐米一样地捣了起来。
幼辞抓得是这样紧,让李来亨一时都挣脱不开。他不敢用力,怕伤着幼辞,便小心翼翼地筹措语言,说道:“高夫人之前送到小虎队好几件冬衣,但都是貉子皮的厚绒衣服。我实在不愿穿得太过招摇,但咱们处在夷陵深山中,想出外买两件普通的冬衣,也毫无办法。眼看着天气渐寒,庆叔也整日劝我早点换上冬装。我就想到阿辞你在女儿营学习女红,有没有时间帮我缝制一件冬衣呢”
李来亨说到一半,自己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他指了指那袋肉食,说道:“我知道这请求实在有些过分,特地从摇旗那里借来了些好吃的东西,也不算让阿辞你做白工了。你若有时间帮我缝制一件冬衣,将来等咱们出了夷陵大山,到了人烟较多的地方,我一定去帮你买些好看的衣服和胭脂,好不好”
幼辞歪斜着她的小脑袋,睁大了眼睛,眼神像极了无辜的小兽。她望着李来亨,突然噗嗤一声,情不自禁咧开了嘴巴,笑得很开心又很放松。
她放松后的模样乖巧可爱得让李来亨心动,幼辞哈哈笑了两声,然后才意识到自己有点失礼,赶忙咳了两声,重新作出一副拘谨的神态来。
李来亨看着幼辞神态的变化,也不禁莞尔,问道:“那阿辞,你是愿意帮帮我这个小忙了吗”
见到幼辞点了点头,又用衣袖捂住嘴巴,发出一阵儿银铃般可爱清脆的笑声。李来亨才把悬着的半颗心放稳了,他舒展眉头,说道:“那就好、那就好。阿辞你愿意帮我做这件事,真是雪中送炭了。将来等咱们打出了大山,我一定给你送来满屋子的华服衣裳。”
幼辞轻轻笑了两声,她的神情比之此前轻松了许多,眼睛里再没有那种畏缩又讨好的神色,满目清湛,分外可人。她伸出一根手指,立在唇前,嘴角微斜,摇了摇指头,又突然嬉笑一声,飞快转身跑进了屋里。
过了一会儿,幼辞手里捧着一袭双层的厚麻斗篷走了出来。这一袭厚布斗篷,缝补得十分粗糙,边缘处还有好几处因手法错误而缠成一团了的线头死结。但幼辞捧在手里,却像捧着一件宝物般,小心翼翼,生怕破碎。
她把斗篷轻手展开,斗篷的衣领上特地用三层的绒布做成一个立起来的护脖,看着就很暖和。幼辞将展开的斗篷,轻轻披到李来亨的肩上,她弯下身子,半蹲到李来亨的面前,小心翼翼给李来亨打理着衣领。
两人的脸庞离得是这样近,相互之间喷出的鼻息和热气都缠绕在了一起。李来亨看得很仔细,他看到了幼辞眼睑下微微发青的眼眶和瞳眸里的道道血丝,知道这孩子一定付出了许多心血和时间,才做出了这样一件温暖的斗篷。
李来亨并不在意斗篷缝制得如何粗糙,心中只为了幼辞的付出感到分外的温暖。他站起身来,抖了抖斗篷,感觉非常合身幼辞考虑到他挺拔的身形,特地将斗篷做得长出平常衣服一节,想在看来真是刚刚好。
“这衣服做得真好看阿辞你的女红功夫,我看是已经到家啦高夫人真是一位高明的严师,不要多长的时间,便让你学得这样好、这样厉害了。说来也是阿辞你头脑灵活,心灵手巧,自然做什么事情都很得力了。”
李来亨的连番称赞,让幼辞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她一张小巧的脸蛋半红着,几根手指缠在一起,脑袋都快低到地上了,只让李来亨看到一颗圆咕隆咚的可爱脑勺。
李来亨将绒布的衣领竖立起来,感觉刚好可以护住整个脖颈,而且衣服的重量也不算很沉,打仗时也可以披在布面甲外面,非常适合自己。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出手来,将手掌放在了幼辞的头顶,揉了揉她的脑袋。
“阿辞,是我将你从龙驹寨安稳的日子,带到闯营朝不保夕的生涯里。但我想要你相信我,要不了太长时间,闯营就可以像龙出大海一样,飞入一片海阔天高凭鱼跃的新世界中。到时候,不光是我和你,也不光是闯营里的兄弟姐妹们,天下黔首、万方黎民,普天之下所有辛苦劳作的百姓,都可以过上安稳的生活。”
李来亨蹲到了幼辞的面前,他抬起头,从下向上仰望着少女,盯着女孩子清湛的眸子,伸出双手,捧住她的小脸,微笑道:“古人说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但我偏要今后的世道,像阿辞这样的人,付出多少辛劳,就可以得到多少回报。你的手艺做得这样好,就合该穿着这样好的衣服。”
李来亨说的话有些太复杂、太遥远,幼辞似乎听得不大真切。她歪斜着脑袋,露出一副疑惑又好奇的模样来。
李来亨站起身来,拍了拍她圆圆的小脑袋,笑道:“已见寒梅发,复闻啼鸟声。冬天已经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他畅首远望,夷陵寨外,西风凛冽,寒草疾生,枯木正待春。天际线边上,正扬起一片烟尘,李来亨将右手放在额前,远远凝视,笑着对幼辞说道:“应该是双喜哥他们回来了,这个冬天,将要过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