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五年,十月辛巳,未初。
长安,万年县,十六王宅,颍王府。
张翊均让李商隐先行回宅,自己独身前往颍王府。午后的颍王府甚是清净,张翊均已有些年头未曾来此,内中陈设除了多了尊御赐珊瑚树外,便与往昔无甚差别。
同梁唐臣打过招呼后,府内年过六旬的老宦官宋皋,见手持颍王印绶的张翊均来此,并无过多寒暄,只是会意地颔首入内禀报,让张翊均在二门前多候些工夫。
张翊均清楚,颍王生活作息极为规律。若非外出游猎饮宴之日,每日入戌必就寝,清晨寅末必起身,午后未时必修道,年复一年,从未有变。习惯倒与张翊均有着天差地别。
等着宋皋回禀的工夫,张翊均凝望着第一进院落内的御赐珊瑚树。珊瑚树被打磨成了遒劲古松的模样,与院内周景陈设搭配,望之甚有古风,令人忘俗,让人心叹。
宋皋不多时便由二进月门出来,引着张翊均直往后园而去。
颍王身着月白道袍,神色疏朗地南面端坐于池旁凉亭内,石桌上仍放着笔墨纸砚等物。见到张翊均后,颍王微笑着徐徐起身。王氏正陪侍于侧,也欠身敛衽,而后便沿着凉亭另一侧的甬道,在几名府内女婢的陪同下退了出去。
“拜见颍王殿下……”张翊均立于凉亭下,拱手施礼道:“午后叨扰,还请见谅。”
颍王让张翊均不必多礼,吩咐宋皋收拾下笔墨,便走下凉亭,同张翊均沿着池塘小径缓缓踱步。
由于昨晚方才见过面,张翊均便舍去了繁复的寒暄,扼要地将昨夜李商隐独自破解暗渠机关一事讲出,辅以美言,继而叉手诚言道:“以臣拙见,以此人之聪慧,或真可一用……”
颍王看了张翊均一眼,眼神中的疑虑仍然较昨日未减,却也略有好奇道:“你就这么信任此子?”
“倘若生乱,一切由臣……”
“行了……此事你心有分寸便好。”颍王不愿再忆起昨日愤而失态的场面,便摆了摆手,“倒是翊均你此来,莫不是仅为此事?”
张翊均就此切入正题:“臣此来,是想向殿下借用藩王腰牌……”
颍王闻言一顿,回身望了眼张翊均的表情,似是确认了足有半晌,才开口猜测道:“看你的神色,想是已有线索了?”
张翊均目视颍王,点了点头。
“印绶不足用?”
“只凭印绶,翊均只得于三更以前出入各坊,至于四更五更则不可……”
藩王腰牌止有一块,如若生母嫔妃仍在世,凭此腰牌甚至还可出入大明宫。颍王生母韦氏早薨,因而其功用便止与朝中金紫所佩金鱼袋相似,如编好理由,可无视宵禁,在长安各坊间自由出入。
“我明白了……”颍王已心中了然,默默地解下拴在蹀躞上的玉白镶金腰牌,递给张翊均,他虽然心底很是好奇张翊均口中所说的线索究竟为何,不过身为藩王的他却也心知,事情尚不明朗前,无知便是福,遂缄口不问。
与此同时,从十六宅北曲缓缓驶来一袭二马厌翟车,其后小跑着几名兵士仆役,车驾于十字街向西一转,直往坐落于中曲西侧的颍王府而来。
守备府门的兵士远远望见这袭车辂的制式和配饰,知是来寻颍王殿下的,神色难掩慌张地向一侧同僚低声叫道:“快快,快去找梁校尉!”
少顷,这驾四望车果真在颍王府门前稳稳停住。驾车的车夫身穿正八品青袍,衣着干净整洁,只见他收了马鞭,整了整衣裳幞头,便隔着绣金帛帘,向车驾内温声道:“公主殿下,咱们到了……”
车夫话音未落,那绣金帛帘便被卷起,从车驾内伸出一只柔荑素手,车夫连忙伸过去小臂,车内人便借力探出身子,走下马车。
门前兵士见了,立时跪地称礼,梁唐臣亦在得到消息后急匆匆地由二进院赶了过来,躬身向眼前的碧玉少女拱手行礼:“安康公主……”
安康公主李涟今日身穿绣罗青质朱锦翟衣,腰束革带,云朵髻上熠熠垂下九树花钿,不过许是由于粗心,或是出行仓促,并未于腰间栓饰珮绶。
公主芳龄十六,是颍王胞妹,两人眉眼相似,继承了生母韦氏高挑的身材,娇柔貌美,自幼同颍王关系极好,颍王出阁入住十六宅后,几乎每日都要来见,不过颍王没少谎称自己不在府中。
不消安康公主多说什么,车驾仆役便毕恭毕敬地捧上来一镂金木函,梁唐臣见了,许是猜出来内里盛为何物,只觉一滴冷汗滑落额角,竟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公主来得不巧,颍王殿下……今日……往玄宁苑游猎去了,怕是要入夜才……回来。”
梁唐臣本就不擅长扯谎,安康公主一听便知,也不着眼,冷冷地哼了一声,声音却略约有些娇柔,“梁阿伯今日骗不了本主。本主不信,王兄昨日饮宴,前日马毬,三日前闭门修道,今日还能游猎不成?”
梁唐臣被问的哑口无言,说来可笑,即便他平日快意豪勇,为保殿下面对生死也无所顾忌,然而在安康公主面前,却只觉不知所措。
安康公主带着仆役,径直往府内而去,梁唐臣也着实不敢拦阻,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后边。公主在前两进院落左寻右寻不见王兄的身影,正要往后园而去,却迎面撞见了颍王妃王氏。
公主自幼娇惯,由于生母早薨,加上年岁最幼,颍王、安王、漳王及十六宅诸王叔,敬宗皇帝甚至当今天子皆对她颇有荣宠,即便年将十八也许之常居宫中,出入毫不受限,因此一般人不敢对其要求稍有怠慢。
只有一人除外。
王氏眼神只稍稍在手足无措的梁唐臣和公主仆役手中的木函上一转,就已心知是怎么回事,便向公主微笑着欠身一礼,不偏不倚地站在公主往后园的石板路正中,温言道:“‘大王’现时确是不便,殿下不若稍候片刻?”
对这位阿嫂,安康公主说心底话是有些怕的,每次来寻王兄,她总感觉自己的小心思似乎都能被轻易洞察,不过现在阿嫂说的却是王兄现时不便,并非梁阿伯适才什么外出游猎那样的说辞,前后不一,自觉占理,便冷笑了一声:“却有何不便?竟须梁阿伯扯谎诓骗本主?”
王氏低头施礼,面上仍不失恭敬地道:“扯谎却是不对,臣妾愿代为赔礼,不过殿下细想,如若‘大王’无事,同胞兄妹,何故不见殿下?况且殿下今日前来,亦未曾遣人知会,以殿下之温婉知礼,臣妾心想,这必不是殿下本意?”
公主微觉语塞,她只道自己占理,却不想阿嫂轻而易举寥寥数言便将话锋扭转,让她顿觉有些难堪,便看向别处,鼓着气道:“确……确实非本主之意……”
“那可否让殿下于前堂稍候片刻?‘大王’忙完后便至……”
安康公主本想答应,却转念觉得自己身为堂堂大唐公主,天子亲妹,如何能受得这番待遇,受阿嫂摆布?便又改口谢绝,非要现在就见颍王不可。
王氏温言相劝,公主寸步不让。谁知最后公主竟有些气急了,竟放下礼数,领着仆役,直往后园快步而去,全然不顾其他人的言语拦阻。
老宦官宋皋难掩心焦,额前凝汗,若是被安康公主听到殿下同张翊均相谈内容,那可就糟了,不由得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王氏道:“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氏却容色淡淡,望着远处安康公主的背影,轻声言道:“无妨,想是经过适才那半盏茶工夫,殿下和张翊均也应当谈完了……”
安康公主闯入后园定睛望去,便在池塘对面发现了正同一素衣弱冠并肩而行的九王兄,便急忙快步穿过池旁凉亭,还向身后瞥了瞥,发现无人追上来后放下心来。
颍王瞅见安康公主的一瞬,面有惊诧,紧接着在注目到她身后仆役手里捧着的木函时,胃袋竟不由自主地痉挛了一下。
见到九兄后,适才仍面有不悦的安康公主好似换了个人,竟喜上眉梢,命仆役掀开木函盖子。望着李瀍,瞳若秋水,满是期待地道:“阿兄尝尝!”
张翊均觑了眼木函内,在一餐碟上凌乱地摆有几块烤制的酥皮点心,不过不知为何,每块点心底部似乎都微微泛着些不均匀的乌黑。
李瀍一时有些犹豫,他如何不知自己亲妹的手艺如何,去岁上吐下泻的惨痛教训仍历历在目,却又因宠惯了这唯一比自己年幼的小妹,堆笑着推脱道:“涟儿心意为兄心领了,然近日为兄辟谷,不吃这些……”
“可是……”安康公主说着,竟语声中沾了哭腔:“涟儿特意为王兄亲手做的!”
正是亲手做的所以才不敢吃啊,颍王心道。不过见公主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脸色,颍王知道一时僵持不下,便只伸手从木函内取了最小的一颗。
“那就……就一颗,可否?”
“好!”公主脸颊舒缓了下去,却眼见着颍王将那颗点心递到了张翊均的手中,霎时又不乐意了,语气颇不为礼道:“这是本主专门给王兄做的,若不得吃!”
“涟儿!”颍王语气严厉道:“此是为兄贵客,不得无礼!”
张翊均方才本身仍在看热闹,结果却未曾想,自己竟会是最终“试毒”的那个,他虽很想婉拒,然颍王之命,却难以推辞。
颍王用鞋尖碰了碰张翊均,悄声耳语了句:“千万莫咽……”
张翊均听了这话,点心刚放入口中就立时顿住了,这状似酥皮甜饼的点心,竟好像有股泥土味,甚至有些呛人。
张翊均过了足有一息才缓慢地嚼了嚼。
颍王见状不由屏息,有些不忍直视,他怕出人命,连忙劝阻解围,笑着用哄孩提的声音对安康公主道:“为兄还须与客细聊些要事,涟儿何不先将木函留下,往后为兄慢慢品尝,可否?”
安康公主虽然任性,但是只要满足了需求,便很听自己九兄的哄劝,故而连连答应着,命仆役将木函交到了颍王手里。
李瀍望着安康公主兴高采烈地离去后,心中总算是长舒一口气,他将一帕手巾递给张翊均,生怕他下一弹指便要呕出来。
看着张翊均将嚼碎的点心吐到手巾里,小心地包好,颍王不由展露久违的笑容,打趣似的道:“真亏翊均你嚼得动啊……”
颍王而后顿了顿,恢复了些严肃的神情,接着先前的话头,低声道:“今日稍后,赵归真会来府中讲道,某虽今日不再出府,不过你务必记得,五更前须交还此腰牌,不然次日某出不得王府。”
张翊均抬手唱喏,拜别颍王后,便匆匆沿着另一侧甬道闪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