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公子……君之前所言……是因心有此忧?”张贺颤声问道。
卫登点头:“……少帝与长君……权臣之欲昭然……”
“霍子孟之心……将如何?”卫登喃言,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张贺却也不由自主地问了自己相同的问题。
——若是霍光……会如何选择?
张贺颤栗了,半晌,竟然鬼使神差似地问了一句:“为何必会是长君?”
——卫登的话分明就是说,立刘病已就是立长君。
——为何一定如此?
卫登讶然,盯着张贺看了好一会儿,才笑道:“君莫迷怔!”
张贺顿时凛然。
——他……似乎……
“曾孙今年已经十二岁,且已从师就傅,决非无知幼儿!”卫登叹了一口气,“霍子孟对曾孙的确安排周详,然而,如此敏而有识之人……”
卫登没有说下去。
——毕竟,他与霍光交情甚厚,为了莫须有之事对其大加贬薄……
卫登做不出来。
张贺却已经明白了。
或者应该说,卫登将话说到如此地步,谁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了。
——刘病已很聪明,也很有见识,这样的人绝对不会甘于只当一个受人摆布的傀儡!
——对任何一个想牢牢掌握住权力的权臣来说,这样一个天子……都是不受欢迎!
——更是祸根。
这么短的时音说了这么多话,卫登无法不感到疲惫,他皱着眉,最后对张贺说了一句:“霍子孟再不学无术,绛侯之事焉能不知之甚详?”
张贺一震,彻底无言以对了。
——文帝既立,以勃为右丞相,赐金五千斤,食邑万户。居月馀,人或说勃曰:“君既诛诸吕,立代王,威震天下,而君受厚赏,处尊位,以宠,久之即祸及身矣。”勃惧,亦自危,乃谢请归相印。上许之。岁馀,丞相平卒,上复以勃为丞相。十馀月,上曰:“前日吾诏列侯就国,或未能行,丞相吾所重,其率先之。”乃免相就国。岁馀,每河东守尉行县至绛,绛侯勃自畏恐诛,常被甲,令家人持兵以见之。
——拥立文帝以安刘氏的周勃在文帝即位之后,便自危以归相印,之后,免相就国,尚且自自畏恐诛。
——勇略震主者身危,功盖天下者不赏。
——放之古今,皆是此理。
——拥立之功……是功,亦是罪!
张贺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不相信,霍光会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
——既然如此,霍光会如何选择了?
张贺有些拿不准了。
“……且……”张贺又想到了一点,却不知该不该说。
卫登看向张贺,以目光催促其说话。
张贺苦笑:“且皇后乃大将军外孙。”
卫登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血缘是最无法割舍的,更是最好的羁绊与约束。
——任何一个权臣都会希望下一任君主的身上流着自己家族的血。
——就如吕氏。
——吕后为什么一再让刘氏诸王娶吕氏女?
——不就是想要这种血脉交融的保证吗?
卫登与张贺都不认为,在皇后有子的情况下,霍光仍然会更亲近刘病已!
——这是理所当然的。
——根本就不必多想!
沉默了一会儿,卫登压低了声音问张贺:“皇后可会有子?”
张贺茫然,有些不解地看着卫登,思忖了一会儿,也没有明白他究竟是何意,只能就事论事地回答:“皇后更少。”
卫登挑眉,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以更加慎重地语气问道:“少帝可会有子?”
张贺一怔,下意识地回答:“自然会有……”
话方出口,张贺便明白卫登话中的意思。
“三公子……”张贺紧张了。
——张贺是掖庭令,除非天子特诏,否则,婕妤以下所有后宫女子,何人侍寝皆由其安排。
——这个安排的时间本就很微妙。
——即使不可安排,侍寝之后,那些女子仍然在掖庭之中。
——张贺这个掖庭令能做的事情有很多,而宫中,最不缺的就是阴私手段。
卫登没有再说什么,笑了笑,对张贺道:“掖庭令与其在此多虑,不若直言问于霍子孟。”
这的确是相当诚恳的建议了。
张贺低头谢过,再看卫登的脸色,终究是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毕恭毕敬地向卫登告辞。
卫登点了点头:“君毋需如此多礼。”
说完,卫登便闭上了眼睛。
又看盯着卫登看了一会儿,张贺才拿上卫登身旁的漆匣,转身离开。
带着刘病已登车,辎车很快更驶出了卫家所在闾里,张贺却始终没有说话,刘病已同样是一直沉默不语,目光直直地盯着张贺。
又过了好一会儿,张贺才察觉刘病已的不同寻常:“曾孙今日为何如此沉默?”
——平常,刘病已总是会不断地与他描述自己的经历的。
刘病已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目光却仍然盯着张贺不放。
之前,张贺自己有心思,对刘病已的注视还没有什么感觉,这会儿,却是有些受不了了。
“曾孙……曾孙为何如此直视于我?”张贺心里着实有些发毛了。
不是张贺胆小,而是刘病已的眼神太复杂也太灼烈了。
这一次,刘病已没有再沉默,他欲言又止,反复数次,才唤了一声:“……张令……”
“嗯?”张贺有些不解。
“张令……张令不会……”刘病已的话已经语无伦次了,让张贺完全无法理解,不过,他话中的焦虑还是清楚。
张贺伸手握住少年的手,放软了声音,慢慢地安抚少年:“曾孙想说什么?我在这儿,我会听的。”
——虽然不明白刘病已想说什么,但是,看着他那般着急,张贺也只能猜测着说了一些安慰之辞。
这样的的话,张贺反复说了好几遍,刘病已才慢慢定下心神,神色也平静了一些。
张贺松了一口气,没有放开少年的手,而以轻松的语气问道:“曾孙想说什么?”
那语气仿佛只是在与刘病已谈论将要吃什么佳肴。
刘病已也放松了一些,定了定神,看着张贺,手也反过来,紧紧地攥着张贺的手,语气却不由自主地再次急切起来:“张令不会像三公子一样的……然否?”
张贺一愣。
不过片刻而已,本来已经平静的少年皇孙再次紧张起来:“张令!”
“张令不会也离我而去!”
“张令会看着我、守着我的……是不是?”
话未说完,刘病已已经一脸泫然欲泣的神色了。
张贺总算明白了刘病已的意思,心中顿时一酸,眼中、口中更是一阵阵儿地发苦。
“……曾孙……”
沉默了好一会儿,张贺也只能这样无力地唤了一声。
“张令!”刘病已急了。
“张令会看着我出宫、娶妻、生子……张令会一直陪着我的……”刘病已急切地想索要一个保证。
然而——这个保证……
——这个保证……张贺又如何能够给得起?
张贺不愿欺骗眼前的少年,他只能沉默。
刘病已攥紧了张贺的手,满眼期冀地盯着他看了许久,然而,张贺一直在的沉默。
在那仿佛很漫长的沉默中,刘病已眼中的期冀渐渐散去,只剩下无以复加的绝望。
片刻之后,这位少年皇孙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举动。
刘病已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失声痛哭。
直到这时,少年仍然紧紧地攥着大人的手。
泪水从指缝间浸上张贺的手,张贺感觉自己的手已经被灼痛了。
张贺侧过脸,眼眶中的泪水再也无法压抑。
——这个少年啊……
——这个他看着长成人的少年……
——纵然有高贵的血统与可期的未来……
——可是……
——可是,当他真正拥有未来的时候……真正属于刘病已的……又还能剩下多少?
张贺无法给出保证。
——卫登快要离开。
——他又还能继续陪着这个孩子多久?
——谁能说自己一定能活到什么时候?
“曾孙……曾孙!”哽咽着,张贺仍然稍稍用力,将少年的脸抬了起来。
刘病已固执地不愿抬头,仍然将脸埋双手之间,张贺也没有勉强,只是轻声地与他讲道理:“曾孙……祸福之数难定……贺之心,的确愿见曾孙成人、成家、子孙满堂……然……”
张贺叹了一口气,刘病已却怔住了,虽然没有抬头,但是,也没有继续哭泣。
张贺能感觉到,刘病已的泪止住了。
这让他稍稍松了一个口气。
“曾孙,仆当尽力。”张贺只能如此说。
刘病已的心中十分失落,然而,哭过之后,冷静下来,刘病已也无法让自己要求更多了。
少年犹豫起来,却仍然不愿抬头。
张贺笑了笑,转移了话题:“曾孙亦当尽力才是!”
这句话让刘病已抬起头:“我尽力?”
张贺点了点头,看着少年脸上的泪渍,他便想抬手为少年拭,却不料少年仍然将自己的手紧攥着不放,他不由无奈地苦笑,只能道:“曾孙当尽力,成人、成家、子孙满堂……”
刘病已连连点头:“诺。”
张贺看着少年认真的模样,不由笑了,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
车到张家时,刘病已总算是放开了张贺,也许是不好意思,他一直不肯下车,张贺不由失笑,便先下了车,却立刻就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在前院迎候。
“卿何必出迎?”张贺走向自己的妻子。
张贺的妻子向丈夫行了礼,无奈地道:“有女宾欲见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