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衍很清楚,自己今日就算拒绝了对方这无理取闹的要求,也没人能说出些什么来。可是如果那样做了,别人不疑他,秦逸也不会认可。时隔两年,今日他敢走到秦逸面前来,不是因为这是避不过的公事,也不是仗着自己年纪增长身形改变,他现在所能倚靠的,只有自己的身份。他是这宣国的镇安上将军。所有人都各怀心思的看向他,而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却听到一个带着些愠怒的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这将军府也是你们胡闹的地方?”易青绾带着一众侍从,浩浩荡荡的自众人身后走了过来,神情虽然说不上恼了,可那漠然的神色比千句万句斥责还要吓人一些,她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却根本不屑于落在任何人身上,最后还是看向了身侧的丈夫,语气一下子便变得柔和了许多,轻声细语的娇嗔着,“在不相干的事情上多说什么,处理完公务早点歇息才是。”就连师衍,都被她这语气和态度吓了一跳,可是转念一想,两人这其实是在外人面前。自成亲以来,出了师家,他们两人若是在外人面前,她总会做一个温婉贤淑的妻子,像是对他情根深种又百般顺从。仔细想想,他也知道这是她想要给足他面子,不论别人信不信,面上总要做足了。这是以前的易青绾从来都不会做的事情,直至今日,师衍还有些纳闷自己的妻子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没说出口。而只有易青绾才知道,上辈子的她确实从没有这样对待过对方。那不堪回首的婚后十年,她在外人面前从来没给过自己丈夫好脸色。那时候她总想着两人之间的利用关系已经天下皆知,那么虚伪的伪装也没什么意义,于是导致了旁人看待师衍的目光更是带着异样。今世她还是做不到当一个温柔娴淑的妻子,那至少做到这一点也是好的。而她刚刚那一声呵斥和之后旁若无人与师衍说话的举动,已经明明白白的显示出了自己的身份。成誉长公主,这可以说是宣国名声最差的女人了,可是谁也无法否认,这也是宣国最尊贵的公主殿下,甚至称得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也不会仅仅当她是个已经嫁为人妇的公主。长公主出现,秦逸身后的那几人已经依着规矩拜下/身去了,唯独秦逸仍是死死盯着面前的人,就在易青绾准备拉着师衍离开的时候,他也终于狠了狠心,举刀便向师衍挥去。已经挽住妻子的师衍头也未抬,空闲的那只手随手抽/出了身边侍从身上的佩剑,然后反手挥剑架住了对方刀刃。这变故发生在眨眼间,在场的人还未反应过来呢,便已经看到这刀剑相撞的场景了。只不过秦逸是双手握刀砍下,师衍却是一手挽着易青绾,一手执剑挡住了对方的攻势。这一招过去,秦逸面如死灰,对大理寺司丞的呵责全然没有听在耳朵里,半晌才神情恍惚的呢喃出一句,“那个杀手,惯用左手。”当年那个人是个天生的左撇子,而师衍,自生下来以来,就是惯用右手。只有习武多年的人才能看出这其中微妙的差距,而刚刚那本能的反应同样骗不了人。根本就是两个武功路数。这下子,大理寺和刑部的那几人更是非要秦逸给师衍赔罪不可,但是师衍却只说没事。秦逸本就是师老将军的旧部,与二老爷算是一个辈分的,也就是他的长辈,他还要在秦逸面前以晚辈自居。这一场闹剧就这么平平淡淡的结束了。事后,师衍自是要与这些人去议事,易青绾也不方便再跟着他们,对着自己丈夫笑了笑便带着侍女们回了内院,师衍深深的望了一眼她的背影,没再多言。回去的一路上,千秋都在想着秦逸刚刚的神情,其实他们都看得出来,秦逸绝非刻意污蔑驸马参与那场灭门惨/案。而且,即便后来师衍打消了对方的疑虑,在场的人里面也不是人人都相信这件事真的那么简单。也许只有师衍自己,或者说,再加上个易青绾才清楚这其中缘由,不过这种事非比寻常,千秋没有主动开口去问公主,苁蓉她们也知道有些事不该多问,便都当做刚刚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易青绾回到东厢之后,却招呼着千秋一起换了身男装然后重新出了门。这一次她们两个避开了师家的守卫,也没带那么多随从,只带了一些暗卫暗中跟随。马车从后门那里驶离师府,竟是又往别院的方向去了。饶是千秋再聪明也有些想不通,“咱们要去见谁?”她一开始以为公主是要去别院找连/城将这些事问个明白,可看这打扮却又不像。而且连/城本就是驸马身边的人,避过了这一时,有些事以后再找他过来问清楚也不迟。易青绾只说,“一会儿无论我与那人发生什么事,你只当不知道。”“是。”千秋还从未听她这样交代过,心下虽有疑虑,但还是应下了。师家的别院有个地牢,这件事除了师衍和他的下属之外,无人知晓。其实这一世的易青绾也不知道这件事,但是上一世两人成婚之后联手干了不少放不上台面的事情,这个地牢便成了关押敌人的最好地点。现在的易青绾很清楚自己不是料事如神,也不是像别人猜测那般暗中查清了自己丈夫背后的秘密。她只是比别人多活了一世,有许多秘密就是在上一世那三十年的岁月中知晓的。而眼下封安府的人在京中,师衍忙着那边的事情,自然管不了师漓这边,昨晚抓到的那个人应该也在刚刚被关到了这最安全的别院里。地牢的守卫没有拦着她,这是师衍的命令——如果公主有一日寻到了这个地方,不必阻拦。一路走进地牢深处,林江榭正是被关在最后一间牢房。千秋本想跟在公主身后走过去,可是破天荒的,这一次易青绾却让她候在外面不必跟着。她一向不会违逆公主的吩咐,心里疑虑更深,但也老老实实的站在了原地。易青绾一个人走近了那间牢房,却没有让人打开牢门,只是站在栅栏外看着牢内的人。察觉到外面的声响,牢里的人懒懒的抬起头。那是个相当年轻的男子,看上去是与师衍差不多的年纪,打扮得相像,就连身形都相仿,如果单从背影看过去,兴许还会认错。只是当他们转过身来,却任谁都不会看晃眼了。不在战场的时候,师衍与凌厉这两个字是沾不上边的,本就生了一副文雅公子的相貌,又成日挂着一脸笑容,让人看了就觉得温和舒服。就算是假象,也是柔和的。但是林江榭不同,他整个人都是尖锐的,眉眼间透着阴鸷,单单往那儿一战,就让人心生退意不想靠近。上一世的他就是这样,不知引得多少人对他心生畏惧和厌恶,再加上心性孤僻,素来不喜欢与人交往,直到身死都没有相熟的人为他伤心。若说非要找出一个能与他说上几句话的人,易青绾竟只能想到师衍一个人,不过这两人却绝对算不上朋友。在上一世,这两人其实是身手谋虑都不相上下的对手。林江榭出身贫苦,好不容易投了军,却因着这孤僻的性子和一意孤行的作风阻碍了前程,一直没有晋升的机会,好不容易等到厌烦他的将军卸任了,军中却突然多出了一个师衍。与他不同,师衍出身将门,师家满门忠烈,世袭国公,当时他们所属的那支军队甚至被称为“师家军”。而师衍自己,后来也成了这个宣国的战神。昌、诏两国之间,甚至流传着“不杀师衍,不夺天下。”这样的传言。无论出身、天赋、命运,师衍都压了他不止一头。不知从何时起,林江榭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军中是永远也无法与师衍比肩的,所以,他离开了,再不想争什么。那时易青绾与他有过许多不愉快,便也放任他消失。直到再次相见,已是师衍葬身沙场,宣国兵败如山倒之时,他匆匆赶来,临危受命,但也没能挽回这个残局,最后同样死在了那尸横遍野的荒漠之中。上一世的易青绾时常反思自己造成师衍在军中一人独大的形势是不是错了,而每当这么想的时候,她就会想起林江榭。如果当年有林江榭在,一切是不是有可能变得不一样?这一世,她在安排那几个年少的将军给周巽做徒弟的时候,顺便查了查林江榭原本所在的军队,最后却没能找到这个人。那时她本以为这一世的许多事情已经改变,那林江榭也不会像原本那样从军了,可却没想到,即便对方从未从军,该遇见的时候还是会遇见。而更让她诧异的是,牢中的林江榭在看向她的时候非但没有面露困惑,还像是早就料到她会出现一样,竟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就知道您会来,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