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口中午吃太多，让管家转告陈公子晚饭不去吃了。趁着管家出了院子，我翻出了陈音的衣服穿到身上。我要出门，穿自己的衣服太显眼了，松叶送给我的衣服怕还留有血腥味沾染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就暂且借用陈音的衣服吧。且她既然是前世的我，给我穿身衣服也算不了什么吧。
银朱道现在还没有回来，我又不太想和白群一起去，没办法，只好鬼鬼祟祟的自己跑出去了。
天已经擦黑了。离月圆的日子越近，白天也就越短。我急匆匆的跑着，希望早去早完事，争取赶在天彻底黑了之前回来。
小巷里还是又安静又脏兮兮。外面的街道不管多拥挤，这里仿佛是脱离月影城的另一个所在般，散发着危险诡异的气息。
右边的门是提供消息的门，我大胆的猜，那左边的门就应该是问问题的门了。
这扇门更破，木头腐朽的厉害，虫子蛀了那么多眼儿，好像一碰就会散成一地的灰。
其实我心里怕的不行，但不得不进去。只有掌握的信息多，才能更好的把握大局。每次转世都来了异界，本来就已经十分不合逻辑了，加上松叶曾经给我讲过的片段，拼凑起来就是我次次来了次次都惨死的绝望故事。我不想死，如果我能多有一些情报，说不定可以让陈公子直接送我回家。他那么神通广大，或许可以越过月圆之类的条件。
心一横，拉开了那扇门。
完全黑暗的空间，散发着一股又腥又潮湿的气味，像是在海边。
我记着银朱的嘱咐，不能说我是人，也不能提白群的事。
“什么事啊。”一个慵懒的女声问我。
脑子里的问题太多，我一时间不知道该先问哪一个。手里沉甸甸的金子给了我不少安全感，我变的理直气壮了不少。
“我想知道陈公子的故事。”
“嗐，这种问题有什么好问的。他的故事，知道了又怎么样？”
“我还想知道异界是怎么来的。”
“哦？”声音听起来像是提起了兴趣。“这个不错。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一时间想不出好的借口，“好奇。”
声音听起来又娇嫩又妩媚。冷静下来后才发觉这声音太年轻了，听起来像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这样俏皮的声音配上成熟的腔调，别扭极了。
“你是什么人呀？好奇这种问题。来，走过来让我看看。”
我没有动。我不知道黑暗中的是何许人也，若被她看见，会不会直接看出我是个人类，进而生吞活剥了我做她的补药。
她见我没有动，懒懒散散的开口，“胆小鬼。”
“能告诉我吗？不行就算了，我回去了。”我不是在吊她，我是真的害怕了，想回去。
“不能。”
我轻叹一口气，半是失落半是庆幸。
“但我能直接带你去看。闭上眼睛吧，我让你睁开你再睁开。”
我顺从的闭了眼睛。
不知是过了多久，在黑暗中对时间也不敏感起来。正想偷看一眼，柔软的女声响了。“睁眼吧。”
我正飘在陈音的小院子上方。
有一双冰凉凉的手拂过我的眼睛，吓得我一激灵。“别动，”声音警告我，“让我看看你看到的是什么。你乱动的话，就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
于是我不敢动了。那声音的主人看过了，似乎有些失望。“是从空中看的啊。”又问了我一句，“你的眼睛是不是不好？怎么有些模糊。”
我近视啊。但我没声张，异界里可没见谁戴眼镜，估计他们都不近视。我要是说出口，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是人类。
声音渐渐远离我，“你自己看吧，真无聊，我去睡了。”
我很高兴她要走了。
院子里什么都没有。还是那棵大樱花树，只是树枝光秃秃的，树下铺着白白的一层。是雪？我降落下去看。
是雪，和白白的纸钱，白白的纸花。
我吓了一跳，又赶紧飘起来。不知道陈明光在哪里？我四处找。纸钱，纸花，冬天，死人。是陈音死了。
陈明光坐在院子门口看一本书，书薄薄的几页，脏兮兮的。
他胡子拉碴，棉袍子也脏兮兮的，棉鞋上有圈水渍，鞋底结了冰。
不过他不为所动，似乎感觉不到冷，还在仔仔细细的看着那本书。
不知他看了多久，我都觉得闷了。终于他站了起来，揉了揉他的肚子，似乎是饿了。他讲那本书小心翼翼的塞到怀里，又从屁股底下掏出一条看不出颜色的围巾，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他重重的吸了两下鼻子，插着手出门了。
我一路尾随他。
这街道看着真熟悉，可不就是月影城？难道这已经是异界里了？
迎面走来两个干巴巴的老男人，看到陈明光后小心的退了两步，缩到了墙根下。陈明光并不觉得自己受到了奇怪的注视，大大方方的从他俩身边擦过去。
“看见没，”两个干巴巴中那个长得像田鼠的男人伸手指了指陈明光，“这就是老陈家的儿子。老陈家作孽啊，姑娘死了，儿子疯了。这都五年了，他现在还天天剪了纸钱和纸花铺在院子里呢。”
另一个男人身上瘦，脸倒挺宽，方方正正的，像个平板凳。
板凳脸惋惜的摇摇头，“我也听说啦。一表人才的小伙子，说疯就疯了，真是可惜。据说他老婆也回娘家了，大难临头各自飞啊。”他狠狠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要是我家的婆娘也敢在我落难时跑了，看我不打死她。”
田鼠脸赶紧拍了拍他，“钱大人现在做官都做到京城去啦，保不齐天天能面见圣上。你诋毁他的女儿，你有几个脑袋啊。”
板凳脸赶紧收了声，将脑袋往毛领子里躲了躲，奈何脸太宽挡不住。他俩鬼鬼祟祟的走了。
陈明光走的慢，不知道他听到这些闲言碎语没。不管他听没听到，他都直愣愣的往前走。我绕到他前面，发觉他的眼神有些直，像刚睡醒，又想太久没睡，困乏的紧。
他走到烧饼摊上，从袖子里摸出两个钱，买了两张烧饼。卖烧饼的似乎是可怜他，又给他装了一小把酸菜。他也不说谢谢，咬着烧饼又回家了。
陈音已经死了五年了，陈明光竟然疯了？他这么在意他妹妹？但他怎么对我冷冰冰的，好歹我也是他妹妹的转世啊。
他回到家里，终于想起来在自己屋里看书不冷，于是马马虎虎的架了个火盆子。他吃一口烧饼看一眼书，嫌淡，把一小包酸菜全倒进了嘴里。他脏兮兮的样子配上这狼吞虎咽的滑稽表情，真让人起了怜悯之心。
天渐渐暗了，陈明光看不清纸上的字，就索性躺下了。但他没有睡，两只眼睛精神的大张着，盯着天花板。他许久不眨一次眼睛，我几乎以为他死了。
后来，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突的坐了起来。又翻出那本小书，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总共就那么三四页纸，他看了一天了，都该背下来了吧？书破破旧旧的，该不会是连着看了五年吧？
他从柜子里翻出一套新棉衣，黑的，又翻出一条新棉裤，黑的。最后从箱子里找出一双鞋，还是黑的。
他庄重的换上了一身衣服，恭恭敬敬地去了前厅，对着祖宗牌位磕了个头。
陈明光不是要去寻死吧？
我实在想不通他打算做什么。我自己也是个飘着的虚影子，没法和他说话。
他一路上怕有人发现，走的鬼鬼祟祟的。一有人经过，他就赶紧往树后面躲。这时候的路上没有路灯，只有些茂盛的榆树，他又穿一身黑，躲在榆树后头根本没人发现他。
我跟着他左拐右拐，终于来到了一间阔气的院子门口。
大门两边竖了两座威武的石狮子，借着月光，我看到门上的大牌子。“林府”。
林府？陈音嫁的那家人？
陈音写的信上说他们关起她来不给饭吃，还不给玄都——八成是她的儿子——找大夫。不知陈音最后是饿死的还是被这家人虐待死的？总之都和她丈夫脱不了关系。陈明光跑到林府来，不会是想替妹妹报仇，杀了林家人吧？
但是陈明光现在那个瘦弱样子，中午只吃了两个烧饼，晚上连口水都没喝，不要说杀人了，杀鸡都不一定能杀死。何况这么大个院子，家丁之类不会少的。
我的猜测果然立即应验。陈明光刚踩着石狮子爬进了院子，就被两个高大的男人拦住了。
我心里想着完了，陈明光一定会被打死的。
但他伸出两只手，用食指点了点两个男人的眉心，红光一闪，他俩应声倒下去了。
这是什么功夫？完了，陈明光今夜要血洗林府了！
但他并没有朝着人多的地方走去，相反，他躲着跑着，有时候还是在地上爬着，最后跑进了后院。
林府的后院修了个邋邋遢遢的柴房，柴房边上有一口井。
陈明光对着井口念念有词，井里的水没有被冻上，明晃晃的倒映着个圆月亮。
今天是十五。
陈明光越念越往下，眼看着半个身子进了井。我想拉他，手一伸，穿过了他的背。
下雪了。
空荡荡的院子，惨白的月亮，纷纷扬扬的雪花，还有一口阴气森森的井。
这是要闹鬼啊！陈明光不是想把陈音的鬼魂叫出来做祟吧！
虽然没有真的进到这个世界里，但我还是觉得汗毛直立，脖子后面阴冷冷的，不仅手脚直抖，还特别想上厕所。
午夜凶铃在我脑海中开始重放，井底下贞子的黑头发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陈明光，你究竟在做什么啊？井里浮上来一个人，像月亮一样惨白的脸，紧闭的眼睛，还有在水里飘散的贞子的头发。
希望她不要睁眼睛，她突然睁眼睛会吓得我尿裤子的。
陈明光倒是一点也不害怕，他的脸红通通的，兴奋极了。
那人越飘越高，已经飘出井了。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袍子，袍子薄薄的，一看就是夏天的衣服，藤紫色的裙子，月白色的绣花鞋。
她越飘越高，已经悬停在陈明光头上了。她虽然刚从井里出来，但是身上一滴水也没有。
我觉得她十分眼熟，她的眉毛，鼻子，嘴，都那么熟悉。
她飘着，我也飘着，现在我们两个高度相同，面对面的停留在空气里。
陈明光还没有住嘴，反而越念越起劲。
她突然睁了眼，眼睛大大的张着，像是要将整个世界看在眼里。
我捂住了嘴，让自己不要叫出来。
她的眼睛里反射出两个月亮，我看着她，像是在照镜子。只是她的脸白白净净的，一粒雀斑都没有，而我的左眼下方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痣。
她头发飞扬着，像章鱼的触手，不断的伸展扭曲，像是要抓住什么一样。但黑色的头发很快与黑色的夜空融为一体，又看不太出来了。雪下大了，一粒一粒扑在她脸上，一粒一粒飞进她的眼里。
她的腰突然向后弯折下去，扭成一个人类做不出的姿势。
林家的家丁不知来后院做什么，一抬头看见了天空中的尸体，吓得惊叫一声，连滚带爬的跑了回去，“老爷！！少爷！！不好了！！少奶奶做祟啦！！”
陈明光还在念他的经。
不多会，林家大大小小几十口就带着家伙赶来了。这家人也是有意思，闹鬼了又不是看戏，连小孩子也一起带了来。我看到人群中几个小小的身影，赶紧跑下去瞧。这里面可有玄都？我迫不及待的想看看若我生了儿子会是什么样，一定是又机灵又可爱。
但这几个孩子可爱归可爱，没有一个和我长得像。
林家人先是观望了半天，看到陈明光没有下一步动作，陈音也没有飞扑下来吃人，便渐渐胆子大了起来。
陈音在天上，他们够不着，于是一家人把矛头对准了陈明光。几个精壮的小伙子提着扁担就上去了，狠狠的朝陈明光背上敲去。
我期待着陈明光能再表演一下点人额头的绝技，但再也没看到了。陈明光扑在那口井上，痛苦的吐了血。但他的嘴还是没停下，还是不断的在念着什么。
林家最胖的大胡子发了话，让他们照死收拾陈明光。
陈明光也不反抗，撑着最后一口气念他的经。天上的陈音还是维持着她诡异的后折的姿势，浮在空中打着圈。
底下的人出手越发的狠，陈明光被打得背上全是血。他突然痛苦的一咳，血液染红了身子下面的井。但这一咳也让他的默念终止了，他人一愣，突然转了声，发了狠的大喊，“快跑！！”
陈音眼中红光大作，向着地面的人扑了过来。
画面戛然而止，我又回到了黑暗之中。
眼前似乎还留着陈音红眼睛的残相，我急忙问黑暗里的声音。
“然后呢？他们怎么样了？那家人死了吗？”
“死了。”声音平淡淡的说。“陈公子晕过去了，那姑娘就趁机咬死了他全家，连孩子都没放过。”她轻轻的哼笑了一生，似带着无限的满意，“罪有应得。”
“再之后呢？”
“再之后，”声音懒懒的转了弯，像是生了个懒腰，“陈公子读错了书，走错了路，念错了经，遭到了反噬。他本想复活井里的姑娘，但误打误撞的把她拉进了虚空之中。不过姑娘也活了，算他没白忙。虚空里只有他是人类，你知道人血的好处吧？他就靠着自己身子里的血，给那姑娘造了一个世界。”
是异界。
“你不好奇那姑娘和他是什么关系？”
这声音知道那么多事，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姑娘是他妹妹。说这话，恐怕是在试探我是不是知道什么不该知道的秘密。
“是她妻子？”我装作不晓，“不对，幻境里的人说他老婆回娘家了。是不是他的情人？”
声音娇娇俏俏的笑了。“不知道就算了吧。你问的事我已经告诉你了，快走吧。”
我递上手里的钱袋，“给你。”
“不收你钱。”声音越来越远，“我睡了许久，正无聊呢。你陪我说话，就当是我给你讲了个故事吧。”
待声音完全消失，我闭着眼退了两步，再睁眼已经回到了巷子里。
天竟然还是将黑不黑的样子。我在幻境里呆了那么久，外面的时间却没怎么经过。
我紧了紧领口，向回跑去。
陈明光前世能为了陈音吃那么多苦，想必是极爱重这个妹妹的。但他现在对我态度奇怪，又像是处处在防着我，究竟是什么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