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恩时被这顽皮小姑娘领着,也不知绕了十几二十个弯,沿着九曲波廊来到“望穿碧水”亭,又经一处飞檐白壁的“失意堂”,穿过无数重月洞门,终于在一处小小院落前停下。萧恩时看时,门额上勒着“孤园”二字。离儿指着小声道:“就是这儿啦,你先等一下,我去通报一声。”
她这一去却是好久,萧恩时等得无聊,只有细细地研究那“孤园”。笔划是很有些风骨的,功力亦不弱,可不免带着些怨忿之气,似是写字之人大怒或是大悲之时一挥而就。他对书画之道本颇有心得,一见之下竟不觉暗生怜悯之情。联想起沿途识见,不觉心下微微奇怪:寻常人家的园子,山水亭台处也尽自有勒铭题诗的,无非景物风华、抒怀咏志,却何似此处一般悲戚愁苦?
好半天,离儿才匆匆跑将出来,”快去快去!好不容易说通了。”一边用力将他望里推。
但见院内独矗一楼,其上高悬一匾,却是“不快楼”。萧恩时略略踌躇,缓缓移步上去,这似乎是座不沾人间烟火气的小楼,室内别无它物,惟一桌、一椅、一榻而已,皆斑竹雕就。案头一束雪白梨花,几为惟一装饰。引人注目的是靠墙那整排湘妃竹架,密密堆满了颜色暗黄的古书,白衫如雪的杨二公子便坐在这排书架前面,定定地凝视着他,虽然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孔,但眼神极为清亮。
萧恩时也望着他。半晌问了一句:“真的不行?”
杨二似有些生气,“你不信我?”
萧恩时竟莫名其妙地脱口道:“不不,我相信你。”随即醒悟,忙加了一句,“只是你的诊病方法好像有点儿古怪?”
杨二淡淡地道:“这是我家传医术,无须闻、问、切等,患者至门,望见之,即知其病所在,投药无不愈。”
萧恩时暗想:“原来如此。”不觉由衷赞道:“真乃神技!”又道:“只是我辈俗人,不知个中奥妙,只当公子草率从事了。如此说来,那车帮主所中之毒真的无法医治了?”说到这末一句,眉头渐渐锁起,失望之意溢于言表。
杨二一直凝望着他,这时突然冒了句:“你好像很爱管别人的闲事?那洛阳帮又与你什么关系?”
萧恩时淡淡地:“也没什么,只是十余年前与那车老帮主曾有数面之缘罢了。”
杨二语带嘲讽地:“想不到你这样一个轻贱自己生命的人,却居然将不相干的外人性命看得如此之重。”
萧恩时苦笑道:“我只是不愿苟活罢了。生命对于我而言,早在十年前就失去了意义。说实在的,我倒宁愿一命换一命,最起码能让他们父子团圆。”
杨二目光瞬也不瞬地瞅着他,似乎在探究他这番话是真是假。萧恩时坦然地迎着对方的目光,忽听他轻声道:“十年——是为了林紫烟吗?”
一刹那间萧恩时几乎要跳起来,身子晃了两晃,差些便颓然坐倒,赶忙扶住了墙,一动也不能动。
杨二未料他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一时也被吓住了,竟然站了起来,伸出手像是想要扶他。只听萧恩时痛苦地哑声道:“任何人都不许提这个——名字!”
杨二呆呆立在原地,眼里似有泪光闪动。半晌方轻轻道:“对不起……”
萧恩时已然回过神来,微带歉意地,“对不起……”
一时间,二人皆沉默了。
萧恩时振作了一下,强笑道:“既是确然无法医治,且待我去劝劝那车少帮主,该回就回吧。”顿得一顿,抬眼望向杨二,“多谢相救之恩。我也该告辞了。”说罢略一点头,缓缓转身离去。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且慢。”
“相传匡庐有神医董峰,系三国时名医董奉的后人,医术极为高明。他一生遍历名山大川,某年自海外带回一种仙草,名唤‘蓬莱紫’,据说能医治百病、化解诸毒,无不灵验。只是那‘蓬莱紫’十分难植,数十株只活其一,且十年方始一开花,也不知是真是假?”
萧恩时仿佛在对方的语气中看到了希望,忙道:“何妨一试?”
杨二却沉吟着,“闻说那位董老先生脾气十分古怪,二十年间前去求医问药之人无不空手而归,甚至一去不返、杳无音讯……”
萧恩时淡然道:“萧某这条性命本是可有可无,临死之前倘若能帮别人做件好事,倒也不错。”
杨二望了他好大会儿,方道:“萧兄既执意要去,且服了这几丸丹药,半日后你的功力便恢复如常了。”又道:“我在这边暂以金针锁住车雄风穴道中的毒气,吊住他性命,但倘若一月之内你带不回那‘蓬莱紫’,只怕是神仙也难救了。”
萧恩时想也没想,“好。”
杨二嘴角一扬,声音古古怪怪地:“萧兄可有把握?”
萧恩时竟然就点了点头。
杨二仿佛自言自语:“难怪江湖盛传关于萧大侠的种种佳话,十年虽已逝,神气仍不少减……”忽地抬起头来,“不过,还有个要求——这一月之内,不许饮酒!”
萧恩时一愣,跟着就仰面大笑起来,慨然道:“好!”
杨二眼中似也露出一丝笑意,可惜面具遮着,看不清脸上表情。萧恩时方欲转身离去,忽又停下,暗忖:“万一那‘蓬莱紫’全然不似传说中神奇,得来亦是无用;又或是恰巧不在花时,倒不如……”遂向少年道:“不如我们带了车老帮主一同前去,倘能寻到董老神医本人,请他亲自诊治,岂不更好?”
杨二竟似大大一怔,嘴微微张着,半晌说不出话来。萧恩时见他神气古怪,亦自觉冒失,忙道:“若是不便,在下独去便是。”杨二垂了头一声不吭,胸脯一起一伏地显得思虑甚激,半晌方方迟迟疑疑地“嗯”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