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传来两声马嘶,接着,一辆极华丽的马车就稳稳地停在这“嘉兴第一楼”的前面。拉车的四匹马毛色雪白净纯,皆戴着金络脑、银嚼子,神骏不凡;轿厢较之寻常的要宽敞出一倍有余,顶棚垂着金色流苏、七宝璎珞;驾车的两名仆从服饰鲜明,趾高气扬。只听车内有人笑道:“‘嘉兴第一楼’?我倒要见识见识。”车帘一挑,缓步出来一人。
众人顿觉眼前一亮:此君竟是个极漂亮的人物,约莫二十七八岁年纪,身着一袭极考究的淡黄锦袍,外束堇色丝带,腰垂碧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相貌更是出众,容长脸儿,修眉入鬓,肤色白皙,一望而知是位富家公子哥儿。
只见他手中折扇轻摇,仰面细瞧那“嘉兴第一楼”的匾额,似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好半日方道:“哦,‘嘉兴第一楼’,好、好!”他说话的声音既轻且慢,如同耳语。
若在平日,做生意的遇见这般富贵的客人,自是得大大巴结一番不可的了,但此刻剑拔弩张,一番打斗在即,众店伙也顾不上招揽应承了,那黑胖子粗声粗气地道:“借光,让让!”
但那华服公子似对他的话听而不闻,反而缓步走到他面前,轻言细语地道:“这儿既自称为‘第一楼’,可有些什么特别之处么?”
黑胖子不耐烦地道:“第一楼就是第一楼,嘉兴城里城外,凡有的我们这里都有,别处没有的这里也有!”
“是么?”那人轻轻一笑,笑容中透着一抹漫不经心,“好大口气!”
黑胖子见这人刚好挡在己方和那叫化婆的中央,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不觉怒道:“刀剑伤人不长眼,走开!”
这华服青年不但没有让开,反而又向他挨近了一步,慢吞吞地道:“‘嘉兴第一楼’就是这般待客的么?”
吕婆忍不住道:“什么狗屁第一楼,整个一势利小人堆!呸呸!”
华服青年转过身来望着她,“喔,他们不让你进去么?”
吕婆怒道:“有甚么了不起,未必咱们叫化子就没钱付帐么?”
这人点一点头,“说得好,未必叫化子就没钱付帐。只要有钱,你们又有什么理由拒人于门外呢?”
黑胖子怒道:“知府大老爷有令:凡衣冠不整者、容貌丑陋者,不得入内!”
青年人眼角一扬,“哦,原来有知府大老爷的谕旨,难怪了。如此说来,你们这‘嘉兴第一楼’是有人给你们撑腰咯!”
黑胖子撇嘴挺肚地,“哼,这座楼就是施大老爷开的!”
青年人又“哦”了一声,恍然大悟似的,仰头想了想,“施大老爷——是施其生么?”
“大胆!”众店伙纷纷怒喝:“你犯上,竟敢直呼大老爷的名讳!”
华服青年冷冷一笑,“犯上?”蓦地将纸扇一合,高高昂起头来,极其傲慢地道:“去,叫那施其生过来见我!”
众人大吃一惊,万料不到此人大胆狂放至此,打头的黑胖子暴跳如雷,“俺看你小子是活得不耐烦了,连知府大老爷也不放在眼里,也不瞧瞧这是谁的地界!”一挥手,众店伙咄咄逼上。
这时,替华服青年驾车的两名仆从不声不响地站到主人身前,双方怒目而视。
萧恩时一直在旁静观,这时眼见事态闹大,遂走上前来,对那年轻人道:“这位兄台请了。此事因我等而起,兄台不必插手,请先行一步罢。”
青年掉过脸来,上下将他打量了好一阵,忽然双眉一扬,道:“阁下是不是以为我不该在此生事?若是哪位怕若事端,大可一走了之。”
萧恩时微微一笑,“在下虽不愿无故惹事,倒也从不怕事。”
青年昂着头傲然道:“某家却是偏偏是个惹事的祖宗!”手指点着那群店伙,大声喝令:“给我教训教训这帮目无上纲的混蛋,狠狠地打!”
俩家仆不声不响地,上去便直奔那打头的黑胖子,双面开弓“啪、啪”,结结实实地就给了他两记耳光。胖子狂叫一声,挥刀便砍,一家仆夹手夺过,左拳已狠狠打在对方胸口,顿令黑胖子惨声嚎叫。另一名家仆纵身扑入店伙群中,见人就打见兵刃就夺,何消片刻,众店伙已东倒西歪委顿在地,哭爹喊娘不迭。
萧恩时原有心助一把力,见双方相去太远,不觉微然好笑,缓步走至吕婆身边,“婆婆,这下你想打架也没人奉陪了。”却见吕婆怔怔地盯着场中,喃喃道:“‘冀中双鹰’?‘冀中双鹰’自甘给人做家奴?”
却见那黑胖子倒地兀自狂叫:“快去禀报知府大人!”一店伙翻身逃走,俩家仆方欲追赶,被那华服青年止住,“不必。我正要寻那施其生,有话当面问他。”说着“啪”地打开了折扇,迎风轻摇,一副悠然自得模样。
马蹄声急促地由远而近,一队官军出现在大街拐角,倏忽便将这“嘉兴第一楼”前围了个水泄不通。领头的是名四十多岁的牙将,开口便大喝一声:“是甚么人在此捣乱?!”
青年抬头瞧去,眉头顿时一皱,“施其生呢?怎么他自己不来?难道这几年他官越做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咦,不对不对,自应是架子越来越大才是。官场弊病,历代如此,唉,当真无药可治。”
那牙将听他自言自语,直是莫名其妙,亏得他年长几岁,毕竟见多识广些,又见对方着实气度不凡,狐疑地打量了半日,问道:“你们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青年倨傲不答。一家仆大声道:“瞎了你等的狗眼,京城叶国舅驾到,还不跪迎?!”
众人闻听大吃一惊。那牙将将信将疑地揉了揉眼,没容他再细细估量,那家仆又喝道:“还不快去传那姓施的过来叩见,若迟得半刻,小心尔等项上人头!”
牙将心下暗自掂量,已得了主意,一面赔笑道:“是、是。”一面又私下令人好生看管,自家打马飞驰而去。何消片刻,只听锣声乱鸣,一顶四人小轿七歪八扭地直冲过来,轿帘掀处,连滚带爬地出来一人,官袍不整,官帽歪戴,抬头偷望一眼,立刻“扑通”跪倒,结结巴巴地道:“下官施、施其生,叩见国舅爷。”
这年轻人居然真是什么国舅!围观的人群登时炸了窝,人人奋不顾身地望前挤,都想亲眼一睹。那牙将见机得快,忙指挥兵士呼喝赶人,一面又忙不迭过来参拜见礼,连连口称“末将该死”。年轻人却冷眼向天,不说“起身”亦不理睬,活脱脱将个知府大老爷晾在当地。施其生心知不妙,他外放嘉兴知府前原在京城捱过近两年的闲差,酒坊茶肆听得这位叶国舅的奇闻逸事多了,什么是当今仁宗皇帝最宠幸的淑妃娘娘惟一的哥子啦,什么放浪不羁、挥金如土啦,什么性高气傲、放着现成的宦途偏不入仕啦等等不一而足。他还亲眼见过这位国舅爷令家人当街痛打一名二品武官,为的是那武官喝醉了酒,大街上纵马欺民。打了也白打,过后还不是安稳做他的国舅,那武官倒被降了职。都说仁宗爱屋及乌,甚是关爱他这个大舅子,这不,东京汴梁城中的“天下第一楼”便是他家所开,若不是有皇帝撑腰,天子脚下又有谁敢妄称“天下第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