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宗赵祯是个面色有些苍白的青年,容长脸儿,淡眉细目。他本是李氏之子,其母出身卑微,本是刘娥宫中的侍儿,乳名受益的孩子一落地,便顺理成章地归到了刘娥名下。彼时刘娥已年过四十,又忙于理政,加之受益小时候体弱多病,刘娥便将照顾之责交给比自己小十六岁、却亲如姊妹的杨妃代行,因此他从小称刘娥为“大娘娘”,杨妃为“小娘娘”。
仁宗也是来看望淑妃的,他早先有过三子,俱都早夭,是以对淑妃这胎甚为关切。此前郭皇后已被废,仁宗下诏称皇后无子,甘愿出家修行,封净妃、玉京冲妙仙师,别居长宁宫。他私下里也与太后商议过了,淑妃此番若能诞下龙子,便即立为皇后。
他一落座便道:“快、快,渴煞了。”淑妃奇道:“在来的路上没让宫人们伺候着喝水么?”仁宗道:“朕屡屡回头,但没有看见他们准备水瓶,要是问的话,定会有人被处罚,所以就忍着口渴到你这里再说了。”说着一气饮了两盅荷露茶,却勾起一阵咳嗽。
杨太妃道:“官家脸色不大好,是有什么事吗?”
仁宗边坐下边说道:“吾昨儿看奏章到深夜,又累又饿,很想吃碗烧羊,但想想还是算了,没说出来。”
众人听了都十分惊讶。杨太妃道:“官家日夜操劳,千万要保重身体,想吃烧羊,随时降旨就是,怎能忍饥挨饿,使龙体受亏呢?”
仁宗神色平静地道:“宫中一时随意索取,便会形成惯例。吾昨夜如果吃了烧羊,御厨就会夜夜宰杀,以备非时之需,天长日久,害物多矣,故而岂能不忍一夕之饿。”
这话连杨天意听了,都不免对这个年轻皇帝大起好感。刘太后更是面露嘉许,“皇帝宽厚仁慈,不事奢华,国之幸矣。”仁宗却道:“大娘娘为表率,日常吃穿用度都一应从简,还时常将自己的体己拿出来,派使者四处施舍、拜佛问道。宫中皆心悦诚服,儿臣岂可逾越?”
说着转脸问淑妃:“这两日身子觉着好些了么?”淑妃在他耳边私语了几句,他这才发现默立一旁的杨天意,“你是谁?”一语未毕,又咳了几声,淑妃忙过去替他轻轻捶背。
杨天意忽道:“陛下如这般咳嗽是否自去岁秋天便开始了?”
仁宗惊讶地:“你怎知道?”
杨天意不答,却问:“可曾吃了什么药?”
“这个……朕记不清了,总之尚药局开了不少方剂,朕也服了,却总是不见完好,时常反复。”
杨太妃忍不住道:“我倒记得,起初是正柴胡饮,后来用通宣理肺丸,开春以来喝的是小青龙汤。怎么,不对么?”
杨天意很不喜欢她这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只简单回道:“也对,也不对。”
“甚么话?”杨太妃颇为不满。
杨天意不理他,却对仁宗说:“陛下这病,我猜并非是因了外感风寒而起的。去年暑天酷热,陛下是否食用了不少冰水?”
仁宗吓了一跳:“你、你又怎么知道?”
“陛下这病,就在于吃多了寒凉饮食,伤寒表不解,心下有水气,故而喘咳不停。”杨天意神态自若地侃侃而谈,“水寒相搏于肺者,须用辛散温化的方子。”
仁宗似懂非懂,望向杨太妃,“小娘娘,这——”
刘太后抢着问道:“那你说该用什么药?”
杨天意道:“御医用小青龙汤是不错的,但药引子不对。”
“怎么不对了?”
“医者云:兵无向导则不达贼境,药无引使则不通病所。此病由食冰水而起,还需以冰水煎药为引,此为同气相求、反佐用药之意。”杨天意见诸人都瞪着自己,知道不信,便淡淡道:“效验如何,一试便知。”瞟了眼杨太妃,加上一句,“凡事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仁宗初次见她,也觉着这女子好似能掐会算,颇有些奇异古怪,便岔开话去,“还有一事,须禀明大娘娘知晓:杨延昭杨元帅长期驻守高阳关,风露苦湿,不合得了寒痹之症,昨儿已被护送进京。”
刘太后吃了一惊,“果真?那杨家长御边疆,功劳不小,六郎延昭智勇善战,威震辽邦,怎的忽然得了此症?快遣御医前去瞧瞧。”
仁宗道:“已遣人去看过了,杨元帅病势沉重,四体麻木肿胀,已不能下床。御医说这是积年之疾,邪气重浊,难以速去,须徐徐调养,不能操之过急。”
刘太后叹息道:“杨家七郎八虎现如今只剩下俩,六郎又病得如此沉重,老太君可要忧心如焚了。”
仁宗又道:“边关不可一日无将,请大娘娘示下:朝廷该派谁去镇守边关?”
刘太后沉吟片刻,果断地道:“调范仲淹回来。”
仁宗惊讶地仰视着她,“范仲淹屡次上表妄议朝事,触犯大娘娘天威,这——”他指的是天圣年间的事。当时范仲淹初到京城任秘阁校理,就大胆上书给垂帘听政的刘太后,认为皇帝以九五之尊不应率百官向太后跪拜祝寿,而应由宰相代之。当时朝中大臣虽均知此事不妥,但无人敢言。同年又上书太后,请求还政于仁宗。朝廷对此默不作答,范仲淹便愤然自请外放,如今还在山西河中府做一个小小的判官呐!
刘太后高深莫测地一笑:“他虽反对老身,倒是个可用之才。他不是说‘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么,就让他为国分忧,调回来做个右司谏吧。再到军前效力,历练历练。”见儿子仍是懵懂不明,又耐心解说道:“他恨的是我,不是大宋王朝。如今由你来下这道调令,又升他官职,范氏自会感恩戴德,从此对皇帝忠心不二。”说着言语放慈爱了些,“这些权谋之术,你慢慢体会着吧。”
掉脸瞧见杨天意,忽然想起了什么,笑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大宋朝可不能少了杨家将。好孩子,还是你去瞧瞧吧。”看样子,她已知晓了杨天意不肯认祖归宗之事。
仁宗却不明就里,见杨天意默默无语,遂道:“刚好朕也想去杨府探望,就一同前往罢。”
皇帝亲来视疾,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折太君早全副朝挂,率阖府众人候于天波杨府大门外。仁宗是到了,没想到身后还随着个杨天意。
她埋着头,不向任何人瞧上一眼,径来看视杨延昭。他果然病得厉害,全身疼痛,卧床不起。见到仁宗,挣扎着还想起来磕头,苦笑道:“此乃臣之宿疾,沉疴日久,不敢惊动圣驾。”仁宗见他形容凄惨,安慰了几句,便以袖拭泪。
杨天意回避着众人眼光,低头不语。忽而说道:“六……元帅,你可信得过我?”
杨延昭不认得她,也不知其身份,只是见到这位跟着皇帝来的“御医”竟是女子,未免奇怪。当下点了点头。杨天意忽大声道:“来人,将元帅衣衫尽去,扶到外面院子里坐了。”
此言一出,人人惊诧。此症畏寒怕冷,时下虽已是早春时分,他却盖着厚厚的棉被还嫌冷,何况要脱掉衣服?
杨天意见个个迟疑,都站着不动,摇了摇头便想走。“等一下!”杨延顺几步跨上来,大声道:“好女儿,我信得过你。”说着亲自将六郎扶着坐了起来,又帮他一件件除下衣裤。
她心中一热,却有意别过脸去。杨延昭全身脱得只剩下条,坐在院中间一把椅子上,不住打着寒战,体肤都青紫了。杨天意低声道:“元帅,你且挺住了。”扬手召唤杨府家人,抬来大桶井水,又从地窖里挖出许多冰块掺了进去。
“浇。”
这轻轻的一个字,立时令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六郎之妻柴郡主见丈夫受苦,本就心疼无已,她本是后周主柴荣之女,太祖赵匡胤敕封的皇御妹,虽贤良淑德,当下也忍不住,奔到丈夫旁边,以身相护,“谁敢?”
杨延昭正大惑不解,方才听八郎将这女子唤作“女儿”,此际又要用这古怪法子来为自己疗病,心中亦是忐忑。却听杨天意在后边高声道:“元帅毕生驰骋疆场,何等英雄,难道还怕这区区寒冷吗?太后和皇上还等着你为国效力呢!”
闻听此言,他顿时精神一振,轻轻推开了妻子,大声喊道:“来吧!”
“哗啦,”一桶冰水自他头顶浇下,“哗——”又是一桶,再一桶……瞬时间冻得他几乎失去了知觉,惟有紧握双拳,咬牙闭目。众人只看得心惊胆战,目眩神摇,柴郡主落泪不止。
母子连心,连折太君也站不稳了,紧紧抓着九妹的手,心口不住起伏。杨延顺双手紧握,通身都被汗湿了。
杨天意却悠然自得得很,不仅让人搬来把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了,还轻轻地晃着膝盖,意态悠闲。
直浇了一百来桶,杨天意方摆手叫停,那边六郎僵了般,呆坐在椅子上直直不动。过了片刻,忽然一跃而起,纵声大笑:“哈哈哈哈,拿水来!”家人忙递过一碗热水,他劈手浇了,“要冷的!”将一大碗冰水喝干,但觉丹田之中热气滚滚,四肢百骸无比舒畅,竟拉开架势,当场打了一套杨家拳。
众人只瞧得又惊又喜,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坐在上首的仁宗也呆住了,半晌方回过神来,惊叹不已:“真乃医术如神,这法子亏你敢用!是了,朕回去便服那小青龙汤,以冰水煎药,对,冰水煎药为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