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天意这些天甚是不得空闲,仁宗自从亲眼目睹了她的神奇医技之后,便三天两头宣召入宫,共相倾谈。他本对医道颇感兴趣,即位之初便诏令尚药局奉御王惟一考次针灸之法,撰成《铜人腧穴针灸图经》3卷,后又铸造铜人两具,一置翰林医官院,另一具置于大相国寺仁济殿中,供百姓观览学习,作为针灸之准则。
这日散朝后二人弈棋,讲好每局五百钱的赌注,不多时仁宗便输了一局,再来又输了。仁宗摸摸口袋,忽然说:“啊呀,没钱了。”回头见一宫人侍立在旁,便道:“你且借我一些。”那宫人捂着嘴偷笑,赶忙去拿了五百钱来。偏生他今儿手气不佳,杨天意又分毫不肯相让,第三局下到中盘又露败象,仁宗无可奈何地又对那宫人道:“再借点儿。”那宫人笑曰:“官家大穷相。”竟不肯借了。
看得杨天意又好笑又讶异,忍不住说道:“官家何穷至此?”适逢阎文应进来,见状忙唤人去取钱,仁宗摆摆手止住了,向众宫人说道:“不玩了。你们知道这钱是谁的钱?此非我钱,乃百姓钱也。朕今已妄用百姓千钱。”
杨天意笑着将赢来的钱都赏给了宫人。她观仁宗有些闷闷不乐,还以为他输了棋心中不痛快,便有意挪揄道:“下次让着你些便是了。”
仁宗摇摇头,“朕岂是那等小气之人?”嘴里说着,面上却忧戚不减。数日相处下来,杨天意觉着这位年轻皇帝虽久在太后威势之下,性格有些软弱,但宽容仁厚,衣食简朴,处事也不失公允,便大着胆子问:“官家可有什么心事吗?”
仁宗道:“昨日正要散朝,宰相吕夷简出班说了句‘听说宫里有位妃嫔死了?’,这本来没甚么,太后听了却恼怒非常,马上站起来说‘你想干预内宫之事吗?’,又拉着朕进入内室。吕夷简站在外面很长时间也不走,太后便出去厉声训斥说:“你想离间我们母子吗?!’吕夷简却高声说:‘太后,难道日后不想保全你们刘氏家族吗?’
“朕觉得这事好生奇怪,不过死了一个宫人,宰相怎么这样认真,而太后也似乎如临大敌。”
杨天意心中一跳。早前叶飘闲聊之中偶已提及此事,此乃二十来年前的一桩公案,阖宫内外皆知,恐怕只有小皇帝自己被蒙在鼓里。当下想了想道:“吕夷简既当宰相,内外大小都想管。不过这件事么……民女倒刚好知道一点。”
原来仁宗生母并非刘太后,而是李顺容,但他一生下来便被抱走,所以从不知此事。二月初李氏患了重病,太后连忙派御医前去诊治,并晋封她为宸妃,然而红颜薄命,封妃当天便病逝了。吕夷简争的便是这事,要以一品之仪将李宸妃殡殓,并在皇仪殿治丧。
仁宗听了,如雷轰顶,脸色惨白,跌坐在龙椅内,不停地喃喃自语:“有这等事,朕的亲生母亲薨了……这么多年也没人告诉朕……”杨天意怜悯地望着他,这丧母之痛她最有切身体会,不过还有一点她没说:大臣们都怀疑是刘太后毒死了李宸妃。
仁宗“唿”地站起身来,便要去找刘太后问个明白。杨天意忙劝道:“官家此时冲动,恐于事无补。此事已过去二十来年,宫中秘而不宣,想是极为忌讳。官家尚未亲政,莫要和太后撕破了脸皮……”
仁宗恨恨道:“亲政,亲政!朕都成年了,群臣早已接连上疏请求太后归政,近时尤甚,她却总是不理不睬。你知道么,她自幼对朕管束严格,很少有好脸色。朕体弱,太后就不让吃虾蟹等寒凉之物,可把朕馋得够呛,倒是杨太妃心疼儿子,常常会背着她给朕弄些来解馋。”
听了这孩子般的言语,杨天意不觉哑然失笑,又劝道:“父母管束子女,倒是严厉些好,何况官家乃是一国之君呢。唉,譬如我,想要有人管束都不成的……”又正色道:“来日方长,官家青春正盛,何愁没有大展宏图之时?”
仁宗听了,忽然大起知己之感,情不自禁地一把握住她手。杨天意脸一红,“官家请自重!”仁宗一怔,宫内从来没有女子对他这般正颜厉色地说话,登时有些讪讪,缩回了手。
杨天意便欲抽身回去,却又被他扯住了袖子,“朕心里乱得很,不想见别人,你——能陪陪朕么?”眼神凄凉。杨天意想到自己母亲去世之时,心头亦是这般茫然无助,当下便有些不忍,轻轻道:“我陪官家下盘棋罢。”
不料下着下着,仁宗忽然身子前倾,一头磕在棋盘上,就此人事不省。杨天意大骇,疾唤宫人。不久刘太后也得讯匆匆赶来了,见状亦极为吃惊,拧眉喝问:“怎么回事?”
杨天意心知他乃是闻听母逝噩耗,伤心过度,一时血不归经,终于昏迷。但这话可不能当面明说,只得期期艾艾地道:“官家他、他是因为连日操劳国事,疲累过度,是以晕倒。”刘太后略松了口气,仍训斥道:“你太大意了。便罚你与御医一同诊治,务必使官家尽快复原方好。”
不料接连几天仁宗也未曾醒来,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不言不动。御医均束手无策,弄得宫内上下、朝廷内外鸡犬不宁,流言四起。刘太后终于忍不住了,与杨太妃一道赶来,指着杨天意鼻子怒骂道:“官家身弱,当日只有你在旁边,是否用了什么巫蛊之术将他迷惑?”
杨天意默然半晌,知道辩解无用,叹了口气,徐徐道:“官家这病,乃是心疾,邪气犯心,侵入包络。依民女看,只能用游针之法,针心下包络之间,或许有用。”
“什么!针刺心下包络之间?”杨太妃变了脸色,她懂些医术,知道此处极为凶险,稍一疏忽便会立时要人性命。当即便要令人将她“打出去!”
杨天意垂下了眼睑,仿似自言自语:“昔日曹公患头风病,华佗说要用利斧砍开头颅,取出“风涎”,才可去病除根。曹公不信,反将他杀了,最终病势愈烈,头风不治身死。”
这是谁都知道的,当下谁都不响了。良久,还是刘太后做了主,毅然决然地道:“好了,就让你试试吧。”
但这游针之术非同小可,最早见载于《黄帝内经素问》,乃是依据人身气血周流出入皆有定时之理,用一根小小的金针从患处穴位扎入,然后算计好血脉流向,静候针从别处穴位出来。因太过麻烦,危险也不小,连她一般都不轻易运用。
当下她说:“民女可以保证,如若不成,甘愿以人头相抵。但有一样还望太后成全:三日之内,这宫里要绝对清净,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近前。”
太后居然信了她,立时将不相干之人统统赶了出去。
杨天意瞧着无知无觉的皇帝,无声地叹了口气,心说:“你可得好好的呀,否则我俩都得死。”拣了根最细的金针,小心翼翼地自心包处刺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