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已是不早,半边天已染上暮色。
叮叮当当的声响自青龙镇一户船厂的墙内传来,在余氏的泪眼注视下,最后一枚铁楔子被钉入棺盖。因天气已入夏,尸身不宜久放,几个大汉商议定了,明日便将小宝的棺材抬到镇外林子里葬下
这边玄震赠了余氏几丸养身宁神的丹药,转身便走向一旁的向三:“向三哥,我有一事相问。”
向三正捏着那杆烟枪吧嗒吧嗒地抽闷烟,烟锅里却是半点火也没有。他叹了一口气道:“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方才大牛已经告诉我了,小宝的尸身就是在平日里我们晒渔网的那个海滩上找着的,发现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沙埋了……明日我就带你去看看,唉,想不到一回来就遇上这等惨事。”
玄震摇了摇头:“不必劳烦,我自幼修习门派道功,脚程尚可,现下就去察看,不过半个时辰便可归来。”
向三见他十分坚决,便不再拦阻,指了自家所在的方位便由他去了。
当下玄震便一路向东,他身法极快,几个纵身便已跃上巷间一排屋顶,衣袂翩飞,玉带横飘,当真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片刻之后,已出了镇东口。
青龙镇东面临海,走出不过一里路便看到了海堤,青砖砌成的堤坝之上是一片稀稀拉拉的树林。海风咸腥,迎面扑来,但见下面黄橙橙一片绵软,碧浪卷着白沫盖上沙滩。再往远看,天幕渐渐拉上,几点疏星在海平线上微微闪烁。
玄震唤出春水,借着剑光四下搜寻,果然在沙滩上一处发现了斑斑血迹,沙子上亦有许多杂乱脚印,想来是镇上那些大汉留下的。他蹲□,春水剑清鸣一声,横于面前,玄震不过将沙砾略翻了翻,便在其中找到了好些鸟羽,毛色艳红,根管绛紫,形状狭长,与小宝抓在手中的那些别无二致。
玄震一看,心中更觉蹊跷。若是这孩子死在沙滩上,杀他的又不是罔象,难不成还是什么凶禽?
再四下察看一番,并无其他线索。玄震只得带着疑虑回到青龙镇。
踏入船厂时已然入夜,到处都十分静谧,便是虫鸣声都半点不闻。玄震脚步轻捷,悄无声息地走在那几排木屋之间,纵然他道功有成,耳力甚足,也不过只听得木屋之中微微语声,似乎是镇上这些日子以来怪事连连,那些人便是到了自己家中也不敢高声说话,唯恐引来妖怪。
玄震记得向三曾指给自己看,他家乃是三间连在一起的木房,外有篱笆,门外搭了花架子,恰恰位于余氏家的后面偏西。他敛衽自余氏家篱笆墙外走过,只见屋门紧锁,窗内漆黑,只隐隐有凄楚哭声自窗内飘出。
玄震微微一叹,转步绕过篱笆墙,朝后面行去。便在此刻,忽听得一声尖唳,那声音尖细中透着几分嘶哑,像是老妪怪笑,又好似夜枭啼叫,黑夜中远远传来,更增几分可怖,听来直教人毛发尽竖。
玄震听那声音,心中便是咯噔一下,心念微转,已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奔去,可巧向三家依稀亦是在那边。刚到了一处篱笆外,便听吱呀一声,一扇门打开了一条缝,屋内灯光投在阶上,一个干瘦干瘦的身影风也似地推门奔出,在院中一丛花前忙忙立定,但见一头乌发在那人脑后挽成松散发髻,原来是个年轻妇人。
那妇人在花前踮起脚尖不知拽下来什么物事拿在手中一看,忽地倒抽了一口气,接着后退了几步,一个旋身又冲进门去,随即便听屋内啊哟啊哟痛呼不断,这嗓音倒是级熟,正是向三。
玄震莞尔,心道:想来这便是向三哥的妻子。她看上去瘦瘦小小,想不到竟是好生彪悍,向三哥在那些兄弟面前说话极是有分量的模样,没想到在家中却是动辄挨打,果真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么?
他一面想着一面走进门中,只见那瘦小妇人一手揪着向三耳朵,一手抓着一块粗布照着丈夫兜头兜脸地乱打一通,口中怒骂道:“你个挨千刀的,怎么不死在外面算了?叫你将绡儿的衣裳收回来收回来,你就知道干答应!现在可好,咱们的女儿这是活不成啦!”
“哎,有话好好说,先把我耳朵放开,快松开!”向三眉毛眼睛都皱成一团,龇牙咧嘴痛的直跳脚,他身材高大,被妻子这么揪住命门,只得弯腰拱背地在屋中转圈,还得不住闪躲那块抡起来呼呼作响的粗布,又不敢将妻子推开唯恐伤了她,当真是苦不堪言。
玄震站在门前轻轻一笑,向三听见了忙不迭喊道:“仙人救命!我这婆娘不知道发得哪门子疯,你快治治她罢。”
那妇人见他仍不知错在何处,悲从中来,将他用力一推,伏在桌上便放声大哭:“好你个向三,去了大半年连个音讯都没有。好容易回来了,还要害我的女儿,绡儿这回只怕就要和余嫂子的小宝去作伴啦!”
向三百般摸不着头脑,见妻子哭得伤心,只得小心翼翼地上前安慰:“你可别哭啊,好端端的何苦咒绡儿,当心真将那妖怪招来了。”
向家娘子一听,更是恼怒,叫道:“妖怪刚才已经来过了,你自己看!”说着便将手中那块粗布掷到他面上,向三接在手里展开,玄震这才看出那原来是一件小儿衣衫。
只听向家娘子说道:“你看衣襟之上,可有两滴血迹?”
向三低头一看,呆呆地点了点头,仍是满面不解之色。
向家娘子又道:“那你方才可听到有夜枭叫声?”
向三这时已有些听明白过来,缓缓点了点头,慢慢瞪大了一双虎目。
玄震皱眉插口道:“向……夫人,你说妖怪已经来过,莫非那血迹是它刻意留下,就连方才那啼叫也是……”
向家娘子看了他一眼,眼中又滚出两滴泪珠,哭道:“可不是!镇上那些没了孩子的人家都是如此……先听到鸟叫,接着孩子衣裳被点上血滴,过不了几日孩子就被偷去,再找着……再找着就是死尸!”说着呜咽起来。
向三一听,顿时又悔又愧,急道:“我哪里知道这些!这可怎么好,绡儿的衣裳忘了收起,现下已被那妖怪留下记号……”他急得在屋中团团转,一回头看见玄震,忙一把拽住他肩膀,求道:“仙人,你神通广大,可千万救救我们家绡儿!小宝的死状你也看到了,一想到绡儿……绡儿也会变成那样,我、我连想都怕得很!”
玄震被他摇来晃去,眼前灯影重重,好一阵眩晕,忙挣脱道:“向三哥,你先别慌。我再问夫人几句。”
向三松了手,他娘子倚着桌子听到,抹去眼泪便站起身,不等玄震开口,先跪倒在地,正色说道:“三哥不会骗人,他说你能救镇上的孩子,你便一定能救!我家女儿的命是命,镇上那些孩子们的命也是命,只求仙人怜悯我们这些百姓,帮我们除去妖怪。若是我能帮上忙,那也是绝不会推辞的!”
她这番话掷地有声,玄震听了也暗暗点头,忙和向三一起先将她扶起,才问道:“向夫人放心,我来此便是为了除妖。不过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之前我以为伤人的妖怪是罔象,只是听夫人刚才所述,却又好似另一种妖物……那位余氏的孩子也是这么被带走的么?”
向家娘子点了点头,含泪道:“不错。自从镇上孩子屡遭毒手后,家家户户都不敢教小孩子出门,便是老人妇女无事亦是闭门不出。只是那妖怪当真狡诈,那日余嫂子与我们一同去江边洗衣,不慎把小宝的一件外衫落入水中被冲走了,谁知第二日那件衣裳便挂在她家檐上,衣襟上两滴黑红血点,接着小宝就……”
玄震又道:“那么发现沾了血点的衣衫时,可曾在附近看到红色羽毛?”说着便从怀中取出那些朱红鸟羽给向家娘子一看。
向家娘子皱起眉,露出思索的模样,半晌才道:“好似听说有人见过,只是不知与小儿丢失有何关系?”
玄震将朱羽交予向三及他娘子细细观察,解释道:“中还记载着一种妖物,据说乃是死去产妇的执念所化,形为女子,无臂却生有羽翼,羽色鲜艳,名为姑获。姑获鸟极喜爱婴孩,常将他人之子窃取充作自己的孩子,它若是看中哪一家的婴孩,便于夜间徘徊其家门外,若是那家人将孩子的衣裳晾晒在屋外忘了收起,姑获鸟便会在上面留下两滴血,不久之后那婴孩便会被它带走。”
向三捏着那羽毛正鼓动着鼻翼去嗅,听到这话便道:“这‘咕咕鸟’当真可恶至极,人家的孩子也要偷走!我们家绡儿决不能教这坏鸟抢了去。”
向家娘子瞪了他一眼,转过来对玄震道:“仙人既然知道这妖怪的来历,定是有救孩子的法子了罢?”
玄震微微一笑,道:“倒是不难对付,只是得拜托夫人帮个小忙。”
向家娘子喜道:“能救我家绡儿和镇上其他孩子,别说小忙,大忙也一定帮!”
“那便极好。”玄震笑道,“既然那姑获鸟留下记号,想来几日内便要再来。我有一计,只是需要夫人狠一狠心!”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夜猫子的某人、主受受受党、青铜匕首、散漫的菲洛吉、露露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