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和畅,轻轻吹起墨色海潮一波又一波涌上沙滩。沈百翎立在半没于海水中的一块礁石上,回首望去,远远地,冥海拱波如一带围墙连亘天边。蓦地风势忽劲,将周身湿透的衣衫拂过,他不禁打了个寒噤。
侧目再看向不远处的海岸,墨潮卷着泡沫到了岸堤下那片绵绵黄沙尽头便不甘不愿地退了下去,岸堤上却是好一片葱茏绿意,深深浅浅的苍翠近处还可看清树的模样,往远了去便连绵成不甚清晰的淡色轮廓,丛生的不知名白花点缀在树梢上碧叶间,随树影不着痕迹地霸占了这片土地,浓绿中星星点点的簇簇白色观来倒也别致可爱,看不到的什么地方又传来云雀悠远的啼鸣,鼻间咸涩的海风气息似也夹杂了一丝若有还无的花香,如此美景实让人倍感心旷神怡。
“想不到冥海之中,竟还藏着这样一处岛屿。”沈百翎愉悦地轻轻赞叹。
身畔的绿衣少女闻言露出一抹笑容:“这座岛名叫蓬莱,听祖爷爷说是难得的洞天宝地,四季如春,景色秀美,灵气充裕,是十分难得的修炼之地呢。”
沈百翎嘴角微勾,微微笑道:“原来如此,想来珍儿姑娘时常到此处修习,是以昆前辈才特意令你引路,带我到这处海岸上来。”
昆海珍俏脸微红,有些羞赧地道:“沈大哥谬赞了,珍儿却是不喜欢成日里修习那些妖术的,之所以熟悉这边的路途,只不过是因着蓬莱岛上所卖的胭脂首饰比祖爷爷带回来的那些更讨人喜欢,是以常常溜上岸来——”话说到一半忽地醒悟过来,忙掩住了口脸上更是愈发火烧一般。
沈百翎心中早已忍俊不禁,面上却是一派安抚:“年幼时阿娘也是耳提面命不允我出居巢国去玩耍,我亦是时常偷偷溜出门去,想来天下的孩童都是一般,愈是不允去做的事,做起来愈发有趣罢。”说着与昆海珍相视会心而笑。
昆海珍咬着嘴唇低低一笑:“想不到沈大哥看着这般稳重,小时候也……”话说到一半将尽未尽,又垂下头去,露出的颈子又泛上粉色。
沈百翎倒是从未在妖族中见过如此羞涩的女子,暗想:那位昆前辈行事潇洒肆意,他那个孙子名作宝儿的也是十分大胆,偏他这个孙女比人族的大家闺秀还要腼腆,倒也真稀罕。虽如此想,毕竟不忍见一个女孩子尴尬,忙转了话题道:“方才我听你说这岛上卖胭脂首饰,莫非这里还住着人不成?”
昆海珍面上粉色略消褪了些才点头道:“不错。蓬莱岛上有一小国,听祖爷爷说国中人俱是上古遗族的后裔,不知何时流落至此,国虽不大却是权柄几经更迭,几十年前便曾兴起过兵戈……祖爷爷亲自去看了回来说王城的人被杀了好多,还说妖族不便参与人族纷争,我和弟弟也只好随他禁足……这几年祖爷爷管的松了些,我和弟弟才算是能偶尔出来透透风呢。”
沈百翎听在耳中却不以为意,他曾读过许多人族古书,便是大王朝的更替都知晓了不知多少,一个小小岛国的内乱自然不放在心上,过耳便罢,当下只随口道:“想不到这么一个避世之所也难逃纷争,倒是可惜了这块宝地。”
昆海珍道:“唉,人族就是喜欢斗来斗去,若是不通法术还好,通了法术更是要和妖族斗,和老天爷斗。祖爷爷说人族妄图成仙便是与天道相争,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得好。”
“与其逆天而行,倒不如顺其自然……昆前辈说的不错。”沈百翎心中一颤,忽地想起多年前旧事,神情不免黯淡,叹息道,“一人成仙已是逆天,妄想举派飞升……这又是多可笑的一个梦啊?”可是那人却始终不悟……
昆海珍不知他意指何事,只睁大一双妙目疑惑地望着他。沈百翎摇了摇头,展颜又笑道:“珍儿姑娘,时候已是不早,劳烦你这么久当真过意不去。若是无其他事,我们便就此作别罢。”说着低头望向阖目躺在一旁的冷面少年,又道,“待我那位朋友醒来,看到你反而不好。”
昆海珍只得轻轻应了一声,忽地想起一事,忙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玉瓶递了过来:“祖爷爷施在他身上的法术早已解去,之所以沉睡至现在,不过是服用了一些迷药,你将这清神的丸子喂他吃上几颗便无碍了。”
沈百翎接了过去,拱手道:“多谢姑娘。”
昆海珍又留恋地看了他好几眼,方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只盼沈大哥有空还能来北冥宫……珍儿、珍儿这就回去了。”说着蹲了蹲身,转身缓缓向海中走去。
沈百翎目送她苗条的背影渐渐没于墨色海水下,这才转回头看向慕容紫英。冷面少年卧在礁石上仍是紧闭双目不省人事,原本束发的玉冠大约是落海时不知失落何方,此时一头乌发没了束缚,十分自由地散落脑后,更有几缕被海风吹得在面上拂来荡去。明明还在沉睡中,如玉端方的面上却仍维持着平日里那副严肃冷漠的神情,眉头紧锁,唇角紧抿,十分冷峻自持的模样。
也不知睡梦中又有何事可皱眉头的,莫非梦到了与昆前辈大战?沈百翎看在眼中,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俯身跪坐于地将慕容紫英的头轻轻搬起放在膝上,这才将玉瓶拿出,这玉瓶出自北冥宫,自然不凡,通体碧绿晶莹,竟是以一整块上好碧玉雕成,拔开瓶塞后更有缕缕淡色香烟飘出,香气经久不散,沈百翎将瓶口在手心轻轻一倾,倒出几粒指顶大小的白色药丸,又伸手捏住少年下颌将药丸送入口中助他服下,随后便将玉瓶收入怀中只静待面前这人醒来。
“唔……”
过不多时,只听一声低吟,慕容紫英笔挺的眉微微一蹙又是一松,接着便睁开眼来,狭长凤目中初时还略带茫然,待到目光扫了过来时已恢复清明。察觉到自己躺靠在沈百翎膝上,他眼中似是闪过一丝窘色,不过那神情一纵即逝,转瞬又化作清冷的流光,只听他坐起身来轻咳一声,低声问道:“……这是何处?”
沈百翎心念一转,面上也配合地浮现出一抹迷茫,故作疑惑地道:“我也不知……醒来时便发现身在此处,之前与我们相斗的那只妖却是不知去向了。”
慕容紫英信以为真,眉头又紧紧锁了起来,沉吟了片刻才又说道:“莫非我们被妖孽打落海中,侥幸逃过一命?”虽如此说,面上仍是犹带疑惑,显是这个理由连他自己也不能说服。
沈百翎试探地看了他一眼:“说不定是那妖怪本就不欲伤害我们,只是想要救走自己那个……后辈,是以才施术使我们陷入沉睡又将我们送来这里呢?”
“可笑!”慕容紫英剑眉微轩,冷冷道,“妖又怎会有好生之德?”
听到他这么说,沈百翎唯有苦笑着轻轻摇头,不再多说什么了。
慕容紫英也并未和他争辩下去,在地上打坐休憩片刻,待到酸软的手足恢复气力,他便起身说道:“既来之则安之,虽不知这里是何方,小心行事总是不会错的。”
沈百翎微微颔首:“我们似乎是穿过了那片波浪到了冥海的中心,我观此处风暖浪平,倒是与外界全然不同,特别是那座海岛,灵气十分旺盛。听闻海上多有仙山福地,往往藏在人迹罕至之处,这里岂不正是与传闻相应?我们不妨上去一探究竟,紫英,你看如何?”
慕容紫英想了一想,干脆地应道:“也好。那便走罢。”
当下二人踏波上岸,到了岸堤之上,便觉眼前绿意盎然。如今走近了看,这岸边树林更显广袤,层层叠叠的树干远远近近铺陈开来,拿眼竟看不出边际,暖风过处,树梢间碧浪好一阵翻腾,纷纷扬扬的细碎白花更是如雨如雪飘洒下落,二人刚步入林中便险些被迷了眼。
“……此处景致倒是静谧中透着秀美,我们倒不如弃剑步行走上一段路,既愉悦了自己,也算是不辜负这些美景,紫英,不知你意下如何?”沈百翎一面仰首欣赏景色,一面向身后的人询问,半晌却不闻回答,他这才回头向身后望去,“……紫英?”
谁知却撞入了那人静静凝望过来的眼中。不知怎地,沈百翎忽地呼吸一滞。
漫天花雨下,黑琉璃一般澄澈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不知凝望了多久,仿佛久到能够将沈百翎修长的身影深深镌刻在瞳孔中,然而那张清冷的面上却仍是毫无表情,唯有那双眼,深邃不见喜怒,深深地、深深地看着他,宛若要看入他的灵魂。
胸腔之内仿佛有什么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沈百翎情不自禁地伸手抚向胸口,接着回过神来,只觉得一阵说不清的情绪涌了上来,脸却有些发烫,忙别开目光,口中叫道:“紫英,你到底……意下如何?”
只听地上草叶沙沙轻响,清冷的气息却靠了过来。沈百翎一双眼蓦地睁大,转回来时慕容紫英却已到了面前,那双眼中深邃的神色已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宛若一场错觉。他冷淡地看向沈百翎,过了半晌才道:“……花瓣。”
“啊?”沈百翎呆了一下。
慕容紫英眉头微蹙,下一刻宽大的袍袖已拂在了沈百翎面上。
清冷的气息忽地笼罩过来,沈百翎只觉得心跳愈发快了几分,忙抽身向后退了一步,谁知慕容紫英已将手收了回去,再一看,对方捏起的手指间分明夹着一片柔嫩雪白的碎花……想来是方才不小心落在发丝上的。
……原来如此。
沈百翎兀自呆呆立在原地,心中不知是懊恼还是羞愧,总归不会太平静。而另一边,慕容紫英已迈开脚步,擦过他肩膀向前行去,还不忘丢下一句:“你不是要看风景?走罢。”语气颇为平淡,仿佛先前替他摘掉头上的落花也不过是一场错觉。
沙沙叶响由近至远,雪白花瓣簌簌落在肩头身畔,沈百翎缓缓地回过身亦跟着向前走去,面上还是那副呆滞又茫然的神情。也正因为他在发呆,才不曾注意到另一件事——前方那人虽只留下了一个表面强撑着镇定姿态实则怎么看怎么像落荒而逃的背影,发丝间露出的两只耳朵,却是早已红透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羽臣巳水、岁月蹉跎、散漫的菲洛吉、采影、橙子、一醉南晖、城、水云、源稚生的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