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幽幽,照着这一方静谧洞天,往事如烟,再一次浮现在谁的心头?
那一声“夙瑶”乍起,女子抚在石壁上的手猛然一顿,剑光一阵波动,仿佛随着她的心动荡了一瞬。她猛然回转身,头顶玉冠上长长的飘带随之徐徐漾过眼前,又轻轻垂落,露出那张冷艳如玉的容颜。
沈百翎伫立在原地,默然与她对视良久。只见对面那女子忽地微微一笑,淡淡的声音划破陡然安静下来的空间,传到沈百翎的耳畔:“夙瑶、夙瑶……多少年了?许久不曾听人这般唤我,竟险些连自己的名字都忘却,恍惚间还有些不知所措呢……”她垂下眼帘,目中流露出一丝唏嘘,但下一刻素颜一肃,抬眼望向沈百翎,冷冷地问道,“不错,当年授业恩师是赐予我这个道号,但你又是谁,为何知我底细?”
沈百翎仍然静静凝望着她,直至那张面容上的怀疑渐渐褪去成一抹淡淡的疑惑,这才将目光挪开,落在了她手中那柄指着地面的长剑上,过了半晌才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取百年寒月冰魄,昆仑山中紫牙乌,锻以心护,注以水灵,融于火三载乃成,长三尺,通体湛蓝,皎光如月,剑身刻有篆体小字,上‘凝’下‘冰’……”
视线尽头,那蓝光流动的剑尖微微一颤,虽然只是细微的一颤,却也被沈百翎收入了眼中。他轻轻一叹,又道:“你入门三载方得此剑,五灵剑阁中青阳长老将它赠予你,此后便无一日离开你身,即便今日也形影相伴……而我那柄‘春水’,如今却不知流落何方了。”
“铛”的一声,映在石壁上的光影猛然一阵晃动,却是那柄仙剑自夙瑶手中滑脱掉到了地上。但洞中的两人谁也没有朝地上看上一眼,夙瑶瞪大了一双美目,怔怔地瞧着对面那理应是第一次相见的青年,视线不由得在他面上、身上逡巡着,试图找到一丝故人的影子。
“……大师兄?”
沈百翎凄然一笑:“师妹,多年不见,你可安好?”
洞中再一次安静下来,静谧的连呼吸都听不见。仿佛有什么在空气中、在剑光中缓缓流淌,隐隐浮现。琼华宫中同修武艺,剑舞坪上白衣剑影,醉花荫下赏景共饮,卷云台端一朝决裂……四百年的时光啊,如风过耳畔,似水润无声,居然就这样不带一丝缱绻地走远了。
梦幻般的往年褪去,两人又回到了漆黑冰冷的石洞中,但从彼此对视的眼中,俱看到了一抹熟悉的微光。又过了良久,夙瑶终于俯身将凝冰剑轻轻拾起,对着沈百翎似悲似喜的一笑。
“当年恩师门下六人,你在大乱中失踪,云天青和夙玉叛派而出,早早离世,夙莘……我本以为她会留下,但想不到她却私逃下山,甚至放弃一身所学改修偃术,现在想来,最早放下的人反而是她。至于玄霄……不提也罢。”夙瑶怔怔凝视着手中的长剑,眼神却凄迷地仿佛穿透了剑身,落在了不知名的什么地方,“人生百年,一晃而过,昔日同门,一朝飘零,现在想必也都早已在轮回中得到了解脱罢?再过百年我亦要再入轮回,只道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再与故人重逢,想不到偶然兴起到洞门处走走,竟还有如此奇遇,当真是九天玄女娘娘怜惜……”
沈百翎扯动嘴角,勉强回以一笑。九天玄女怜惜?诸神真的会怜惜世人么,那为什么世间还有如此多的痛苦和悲伤?
喟然叹息片刻,夙瑶终于又回到了现实中,她看向已倚着石壁坐下的沈百翎,道:“如今活着的同门,想来只剩下你我和玄霄三人,师兄果真不愧是吾等翘,竟是修行有成,连相貌都大改了。”当年夙瑶在玄霄受天罚前便已被遣往东海,是以对其后生种种俱不得而知,她还以为沈百翎修为高深,延年益寿,至于相貌改变也只当是仙法奥妙,丝毫不知沈百翎心中苦楚。
当下沈百翎也不愿多提,只苦笑一下,默然不语。
夙瑶又问:“只是夙瑶有一事不明,师兄既然有如此神通,怎么会忽然到这东海漩涡中来?还从这思囚渊上坠落下来?若非洞门禁制如今有些松动,不限仙术出入,恐怕我也不能这么轻易将你救下。”
沈百翎只得将自己飞下石崖时被偷袭一事告知,又道:“原来这里叫做思囚渊,名字倒也古怪。”
“思囚渊,这‘囚’字自然是指囚禁这些逆天仙妖,‘思’则有静思己过,劝人忏悔之意。我到了此处方知,东海漩涡下关着的人当真不少,其中有仙神亦有妖怪,大多都已神魂俱散,但也有些肉身虽亡,残魂尚存,偷袭你的想必就是残魂中的一个罢。”夙瑶想了一想道,“这些仙妖或许也曾有过叱咤风云,风光无限的往日,是以沦落至此才会始终不肯放下,愈加重身上刑罚,也愈堕落至斯……反倒是吾等渺小之人,,尚且有回头的一天。”
夙瑶说着有感于怀,忽然起身对着沈百翎深深稽,道:“那时我做下错事,对师兄无礼在前,师兄毫不介怀,反而安慰于我,宽宥如此,教人惭愧。我在这里思过数百年,每每想起,都深感心内煎熬,只想着若有来世一定向师兄道歉,想不到竟不用等下辈子了。”
沈百翎知道她说的是当年在卷云台上否认自己是玄震的那事,当下也忙起身将她扶住,温和地笑道:“我既已放下,你又何必介怀?况且你说的并没有错,我确实是妖。如今琼华派早已不在,又说那些陈年旧事做什么?”
夙瑶却固执地仍是行完了大礼才肯坐归原位,沈百翎无奈摇头,想起这位师妹曾经倔强强势的模样,再看看她如今心如止水的神态,只觉判若两人。
二人又叙话许久,终于沈百翎说道:“师妹,我到此实为了一件事,当年卷云台上玄霄师弟触怒九天玄女,被打入东海漩涡底下,我这些年来一直挂怀在心,只怕他受到折磨,是以特来这里寻他。只是到了漩涡下才现这里禁锢仙神的洞穴极多,一个个找下来只怕耽个数百年也未必找到,若是师妹知道什么线索,还请告知于我。”语毕深深拱手。
夙瑶听闻此话,不由得深深看了沈百翎一眼:“师兄待玄霄果真不同于他人,四百年前我们一同学艺时我已隐隐察觉,师兄虽说对诸位师弟师妹都十分照顾周到,但看玄霄的神情似乎格外温和,他待你亦是远胜其余诸人……没想到破冰而出后,他却变了个人似的,不只将你当日待他之情尽数忘了,还誓要杀你泄恨。我不知师兄与他到底有什么纠葛,只是想问上一问,为他潜入东海,真的值得吗?”
沈百翎微微一愣,当下毫不犹豫地道:“自然值得!我……我欠他许多,你不懂的。”
夙瑶眉梢微扬,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但转瞬就已敛起,只听她幽幽说道:“既然如此,那师妹也无话可说。师兄对玄霄的情谊深厚如此,只望他莫要辜负才是。”沉默了片刻,她又说道,“四百年前,我先玄霄一步来到此处,只觉洞中苦寒难捱,正愁闷时,忽然察觉一股极强的煞气从思囚渊上直坠而下,恰恰从我洞前一闪即逝,度其方位,是朝着地下深处而去,我当时便觉有异,因为那股煞气……玄霄从禁地出来后运功时偶有走火入魔之像,每当那时他身上散出的气息,和那股煞气竟是颇为相似!只是就我所知他功力虽高,却并没有那股煞气所含的功力强盛,是以心中还有些怀疑。但没过多久,就见一道赤光从天而降,沿着那煞气经过的痕迹疾飞追去,经过我洞前时我看的分明,那道赤光……正是玄霄的佩剑羲和!”
沈百翎双目一亮,他在深渊下找了这么久,直到此刻才算得到了有关玄霄师弟的确切信息,心中不能不欢喜。至于夙瑶所说玄霄功力不如煞气强盛的缘由,他心知肚明,卷云台上玄霄誓言成魔,一身道修刹那间转为魔修,又接连抵御数道天雷,功力在短短几个时辰间便是天差地别,后来被打入东海漩涡时自然与过去全然不同。
只听夙瑶又道:“我心知玄霄再不甘,也不敌九天玄女娘娘的神力,被打入漩涡纯属理所应当,是以此后也不再多想。只是我虽有忏悔之心,初始却着实难以忍受苦修的痛楚,每每入定不过片刻便心烦意乱,但洞门下有禁制,不能出去行走,是以只能在洞内闲逛,后来无意中在洞穴内的石壁上现了一些书文,其上不只刻有高深的修行之法,还记录了许多关于东海漩涡的事,想来是一位在此关押多年的人士留下。就连‘思囚渊’这名字,也是我从那篇记载中得知的。”
沈百翎听到这里更是欢喜,忙道:“还请师妹告诉我。”
夙瑶看着他淡淡一笑,点头道:“我当时看了还想,被关在这里又不能出去,知道了这些又有何用?现在看来,机缘巧合,当真如此,若非我被关在洞中,师兄如何能被我所救,又如何能知道思囚渊的事情呢?”
当下她将自己所看到的记载尽数告知沈百翎。原来东海漩涡下是一道极狭长的峡谷,地势一面高一面低,高处可望见深渊上方,低处则深入石腹,囚禁仙神之所便设在低处。沈百翎之前所想丝毫不错。仙神多拘禁在石洞中,愈是功力高强或是犯罪深重之辈,所关之处愈是靠近地底,是以才会出现沈百翎之前所见琼华弟子被关在外围而夙瑶等却被囚在思囚渊下的景况。思囚渊下据说乱石穿插,无光无风无水无食,只是时常会爆一阵煞气激荡,传至地上时已强劲无比,在底下如何自是不言而喻。
夙瑶最后说道:“师兄,我知你寻玄霄之心意已决,师妹也不会再劝,只盼你能得偿所愿,安然出来。”说完便收敛起神色,恢复了之前的冷漠,“夙瑶满身罪孽尚未偿清,还需多加忏悔,静思己过,是以不留你了。”
nbs沈百翎深深拱手,沉声道:“多谢师妹相助!此间一别,想来再无相见之日,师兄只盼你……只盼你早日脱离此处,来世只做个普普通通的凡人,一生喜乐安康。”他这一生所见女子,愈是仙法无双,愈是命途坎坷,在他心中实是深感修道之人反不如凡人幸福快乐,是以此刻才有此祝祷。
夙瑶似乎对他所言亦是领会于心,当下默然回了一礼,接着便毅然转身向洞穴深处行去。她手中那柄凝冰剑亦被缓缓收入袖中,蓝光越来越微弱,渐渐归于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