巽芳已死,加诸在欧阳少恭身上的束缚之力也随之散去。但欧阳少恭却仿佛仍被捆绑住一般,动也不动地伫立在原地,鬓边乌发垂落,将他面目遮掩,谁也看不清他是什么神情。
“呵……”
良久,一阵诡异而冰冷的笑声蓦然响起,那笑声由低到高,几乎要渗人心扉。众人听在耳中,都不由得一颤。
“我……不甘心……”低低的声音,带着一丝喑哑和无边无际的恨意,欧阳少恭低垂着的头终于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怎能甘心……永生永世……被命运所缚……”
那双赤红的眼中仿佛有血浪翻涌,而那张面容愈是平静,愈教人毛骨悚然。欧阳少恭侧头将众人一一看过,视线扫过之处无不带起一股寒意。而他不过一瞥便将视线收回,缓缓仰首望向头顶的天穹。
“昔日美好……至亲至爱……都如烟花泡影……都要离我而去……”
他神情迷离地说着,宛若置身于昔时旧事之中。
“父亲……悭臾……巽芳……太子长琴……”
那双眼中的血色一浪盖过一浪,将所剩无几的那丝人性彻底翻覆,平静的面具也渐渐分崩离析,透出其下扭曲的疯狂。
蓦地,他猛然提高了声音,仿佛是对着冥冥中折磨他数千年的天道,对着神界的万千天神嘶喊:“若要我永生受罚,为何要让我始终记得?莫非数千载的痛苦孤寂,也是你们给太子长琴的惩戒么!既令我受尽痛苦,又为何要给我短暂欢乐?既让我有过如斯美好,又为何将她无情夺去!如此天道,如此仙神……我欧阳少恭……我太子长琴……永生永世也不甘屈服!”
听到欧阳少恭字字泣血的呐喊,沈百翎忽地心头一震。眼前这向天质问的一幕,同样的受尽折磨,同样的满腔愤恨,难道不是与记忆中如出一辙么!恍惚间,耳畔仿佛又响起了那震耳欲聋的不绝雷声,还有那人痛苦的悲声:“苍天弃吾,吾宁成魔——”
玄霄师弟……当日他也是……也是这般凄楚……
正失神间,猛然一股强大无比的力量忽地迸发于天地之间,将沈百翎惊醒。那股真力来势突然,如排山倒海般向着四面八方汹涌而去,夹着疯狂涌动的怨恨与悲恸,一时之间竟无人可以抵挡。
沈百翎忙向真力来源处望去,只见真力漩涡中心,欧阳少恭仍保持着仰首问天的姿势,只是此时此刻,他脸上最后一丝痛楚和悲伤也已被彻底洗去,剩下的只有对天道、对神界、对众生无穷无尽的怨毒。
“不好,看血涂之阵!”
忽听一人叫道,话音里满是惊慌,正是巫咸的声音。众人顺着他指点望去,这才恍然惊觉,先前因巽芳出现而减弱的吸力不知何时竟又复生,地上原本黯淡下来的血涂之阵又一次泛起层层血光,散发出的血腥之气浓烈几如实质。沈百翎忙在阵中搜寻巽芳的身影,却见她的尸身早已笼罩在一片雾状的血色中,模模糊糊地看不大清楚。
“欧阳少恭,巽芳的遗体还未收殓……你竟丧心病狂至此,连自己心爱之人都不顾了吗?”沈百翎怒道。
“巽芳……”欧阳少恭似乎想起了什么似的,语调温柔地重复着这个名字,“我的……巽芳……到最后也不能令你……开心幸福……”他喃喃低语着,侧转了头环视众人,目光带着令人不寒而栗的诡异,“你平生最喜热闹……那我便送这些人下去陪你……对了,还有蓬莱的大家……也好让你不至于太过孤单寂寞……”
沈百翎脸色变色:“你——”
“沈先生,他已经疯了!”巫咸打断了沈百翎话头,面上满是焦急,“这血涂之阵正在吸取谷中的灵魂之力,方才一战定是死伤无数,待到死者魂魄吸取殆尽,便轮到我们这些活人了!若不快些阻止,让他打破焚寂封印放出剑灵,届时才真是大难临头、无可挽回!”说着用恳切的目光看向场中除欧阳少恭外唯二能自由移动的慕容紫英与玄霄。
沈百翎听到他如此说,忙也顺着他目光看了过去,叫道:“师弟,紫英……”
慕容紫英微微颔首,不等沈百翎把话说完,提起长剑一挥,数道剑影已汇成一股旋转的剑风向着欧阳少恭攻去。玄霄本不屑理会巫咸的话语,但侧目瞥到沈百翎忧心忡忡的眼神,只得冷哼一声,先随手将巫咸几人的束缚解去,随即捏起剑诀一引一带,羲和剑不甘示弱地发出一声鸣叫,向前疾冲而去。
“呵……天墉城紫胤真人,琼华派玄霄道长,你们以为不过数百年的道行,便敌得过玉横中千千万万的灵魂之力么?”欧阳少恭仰天大笑,几近癫狂,“哈哈……哈哈哈哈……不、自、量、力!”
疯狂的笑声犹在众人耳畔回响,欧阳少恭本人的身影却在霎时间消失于众人面前。慕容紫英与玄霄的夹攻恰巧同时赶至,却齐齐落了个空。只听铮铮几声,好似琴弦响动,下一瞬,欧阳少恭的身影陡然出现在血涂之阵上空,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古琴,随着他手指拨弄发出悦耳的声响。
欧阳少恭面上似笑非笑,猛然一抬眼,信手在琴弦间播洒一阵琴音。众人初时只觉讶异,心想这人好生猖狂,面对两大高手联手夹击还有这等闲情雅致。然而琴声落入耳内连绵不绝,只听了不到一息,沈百翎便觉心神恍惚,挡不住胸中油然而生的一股渴望,不由得伫立聆听,盼着这琴声再弹奏得久一些,但内心深处终究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于是努力挪开目光,向周围望去。只见身旁韩云溪满脸傻笑,一副小儿痴态,再远一些韩休宁亦是神情迷离,她几步之外巫咸仍勉力支撑,脸上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茫。
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百翎正竭力与这莫名生出的情绪抗争,忽然一声金鸣响起,将缭绕不绝的琴声蓦地盖住了一瞬,沈百翎浑身一震,猛然恢复了清明,还来不及思索是怎么一回事,先向声音来处看去。却见欧阳少恭身前不过几寸之处,羲和剑正与慕容紫英所驱使的那柄重剑重重撞击在了一起,霎时金星四溅,映照得欧阳少恭脸上的微笑忽明忽暗。
那柄重剑正是剑灵古钧的原身,此时剑身上满满灌注紫雷之力,羲和剑上亦缠绕着阳炎之火,两股力量本就来自于两大高手,一经碰撞宛如天雷撞地火,颇有天惊地裂之势,站在血涂之阵边沿的慕容紫英与玄霄也深受影响,俱是身形一晃,呕出一口血来。
这两人原本不是联手抗敌,怎地自己打起来了?这念头在沈百翎脑中不过一闪,他瞥眼已看到欧阳少恭诡秘的神情,顿时恍然大悟:不好,定是这琴声有什么古怪!再细察玄霄与慕容紫英神情,一个脸色愈发阴沉,眼中却闪烁着狂傲之色,一个面容冷峻,眉头却已紧蹙。忽听欧阳少恭一声轻笑,琴曲愈发悠扬起伏,慕容紫英眉头越蹙越紧,玄霄眼中狂傲愈来愈浓。终于,只听一声剑啸,羲和剑一个转折猛然向着玄霄飞去,玄霄伸手将剑柄一握,回身便向着慕容紫英斩去!
“师弟!”沈百翎大吃一惊,失声喊道。
幸而慕容紫英早已有所感应,脚踩七星地避了开去。他一面不停施术将羲和剑攻势一一化解,一面努力与欧阳少恭的琴音抗衡,虽暂时不见败势,但真力却在一点一滴的消耗。沈百翎身在局外,比他看得更清,不由得又是疑惑又是焦急,疑惑的是玄霄师弟为何忽然攻击紫英,焦急则是为了那越来越亮的血涂之阵。
原来欧阳少恭前身太子长琴本就是神界善弹琴曲的仙人,古琴既是乐器亦是他手中得力武器,而历经千年渡魂更使他搜集了许多奇门异术,其中有一门魅惑之术极易动摇人心,他本就聪颖异常,不久便领悟到将奇术与琴曲融合之法如此便可在不经意间蛊惑他人,若是道行低微或是未及提防便极易中招,果然此次使出便有了奇效。慕容紫英与玄霄俱是数百年修行,若论功力当是不相伯仲,甚至玄霄一身阳炎魔煞更胜一筹,但慕容紫英所学却是玄门正宗,数百年清修又持身有节,因而尚能保持清明,玄霄如今走了魔道,心性也大为改变,修行虽进展奇快却常有心魔滋生,反倒比寻常人更易受到琴曲影响。
此时眼见着两人越斗越是激烈,欧阳少恭反倒在一旁好整以暇。地面上血涂之阵上无数血色符文渐渐从阵法飘离到了空中,渐渐汇聚成了一股血雾,丝丝缕缕地渗入到封印巨石的裂缝之中。
沈百翎愈发焦急,暗中思忖须得想个法子制止欧阳少恭使坏才是,只是此人体内满是灵魂之力,又躲在血涂之阵中难以靠近,实在教人为难。忽然灵机一动,忙伸手从怀中荷包取出一物,却是许久之前慕容紫英赠予他的那枚青铜叶片。
他赶忙将叶片放在了唇边,只听青铜叶发出一记长而尖锐的声响,宛如一柄极薄的刀刃,将琴韵从中一切两段。欧阳少恭被这陡然插·入的声音所扰,琴声不由中断了一下。
这一停顿,玄霄眼中狂色立减,攻势也为之一滞,慕容紫英忙趁机将一枚清心符打在他胸口,只见一个太极图样自符纸上缓缓浮现,旋转着化作一片青光扫遍玄霄全身,慕容紫英说道:“玄霄,此人擅用音律控制他人心神,快快定心静气,莫要再受操纵。”
玄霄一言不发,双目一阖一睁,睁眼时眉宇间已满是傲意,只少了些许狂色。只听他低喝一声,衣袖猛然高高鼓起,一股热浪登时向四周横扫而去,慕容紫英察觉到热浪中奔腾澎湃的魔煞气息,不禁又一次皱起了眉头,玄霄斜睨了他一眼,用力一挥袍袖,羲和剑迸发出一声高亢剑鸣,一马当先地向着半空中的欧阳少恭刺去,铺天盖地的阳炎煞气紧随其后,宛如一条一飞冲天的火龙。
欧阳少恭见羲和剑来势汹汹,仓促间将九霄环佩琴横档在了身前,只见琴身上发出一阵明亮白光,转眼扩大成光弧,将欧阳少恭保卫在了中间,下一刻扑面而来的火浪便将他彻底淹没……
熊熊火焰将冰炎洞上空的天也映成一片火红,待到火光渐渐消弭,沈百翎眯起眼向上方仔细搜寻,只见消散的火焰中渐渐显出欧阳少恭的身影,虽有些许狼狈,看来却未受到重创,只是他手中那把古琴却已琴弦尽断,不能再用了。
众人看到都是一喜,然而紧接着一声巨响,却是从血涂之阵内传来,沈百翎心头一跳,与巫咸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朝阵眼中的封印巨石望去——
摇曳血雾如丝如缕,自裂成两半的巨大岩石内缓缓散出,碎裂的巨石之上,一柄通体红色的长剑正悬停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