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最后一丝残阳落了下去,连顺镖局中灯火次第亮起,后厨之中,左金香已做好饭食,吆喝着让众人摆桌,一个瞧着有些面熟的年轻趟子手一溜烟跑到前厅门口,笑嘻嘻高声道:“郁槐哥,吃饭了——诶,嫂子也来了?”
孟郁槐偏过头去,冲那人和善一笑:“你们先吃,让左嫂子替我留一些就好。”
那趟子手痛快点头应了声“行”,调头便跑开了,高声向厨房的方向呼喝:“左嫂子,郁槐哥家的嫂子来了,两人正说事儿呢,且没工夫吃饭,你多留些饭菜出来呀!”
就听得厨房的方向遥遥传来一声应答,随后院子里盘碗碰撞之声顿起,倒显得前厅之中安静下来。
“说说吧。”孟郁槐直到这时方开口发问,朝花小麦那张皱成一团的脸上张了张,唇边带着一抹宽厚的笑,“你今日不是来城中张罗卖酱料的事吗,可去了春风楼?脸色这样难看,是有人给了你气受,抑或碰了钉子?我往日冷眼旁观,那赵老爷并不是脾气古怪的人,究竟是怎么了?”
“别提了!”花小麦抬头去看他,骨朵着嘴,老大不高兴地将今日所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与他说了一回,末了悻悻道,“真不晓得,那城西的‘万记’究竟是打哪儿凭空冒出来的,我也不过是迟了三两日而已,他家竟然就将买卖抢了个清光,连口稀的都没给我剩,你倒说说,我怎能高兴得起来?”
也真是想不过啊,早两日珍味园在村中将送酱料样品的摊子摆得那样风生水起,她心中还美滋滋的,直觉得自己英明神武,不料到头来,却捡了芝麻,丢了西瓜!一整个芙泽县的食肆呀。大大小小总有几十间,全被人占了先机了!
孟某人由头至尾听得仔细,不时地点一下头,并不打断她,闻得她那饱含埋怨的诉说终于告一段落,便勾起唇角轻轻笑道:“就这么一点子事,也值得你气成这模样?”
“这还不值得生气?你心可真大!”花小麦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叹息一声,“其实吧,与其说是生气。倒不如说。我是委实觉得懊悔。不是我夸口。若我能早些来县城里周旋,就凭咱那珍味园造出来的酱料品质,又岂能轮得到那万记得意?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今日我才算是真的明白了。”
她将事情说得这样严重。孟郁槐便觉有点啼笑皆非,扯了她在椅子里坐下,见门外并无人往来,便将她的手团进自己掌心,极有耐性地微笑道:“我且问你,珍味园是否没了芙泽县的订单便无法过活?你今日落了空,是不是就连酱园子里那些个伙计的工钱,都发不出了?”
花小麦垂下眼皮,没有做声。
省城那边有潘平安张罗。最少也能与七八间酒楼做成生意,这几乎可算作是板上钉钉,无需太过担忧,此外,青平县又有吴文洪照拂。想来总不至于一无所获。即便将整个芙泽县的生意皆拱手让人,她仍然是能赚钱的,这一点,她自然懂得,可是……
“咱们可是芙泽县的人,自个儿地盘上的买卖都叫人抢了去,你让我怎生想得过?”她憋了半晌,终究是吐出这句话,语气里很有点心不甘情不愿的意味。
“什么地盘不地盘,你又不是狗!”孟郁槐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抬手在她额上一拍,“人家清清白白做买卖,又没得把柄落在你手中,你还能怎么办?桐安府下有数个县镇,除了芙泽县以外,地方还大得很,你何必死守着这一处不放?有这闲工夫发恼,倒不如赶紧去别的地方走走,若再耽搁下去,又被人占了先,到那时,你才真要把肠儿都悔青!”
“我知道,我知道!”花小麦捂住自己的额头朝后一躲,佯怒道,“你先说我是狗,这会子又打我,我才嫁了你多久呀,你就开始欺负人了!”
孟郁槐晓得她是耍赖,也不理她,接着道:“就我所知,桐安府治下,譬如谷县、玉泽县这几处地方,都算是比较富庶的,倘你真预备将珍味园的买卖做大,倒不如先去那里转转。依我看,你也别带旁的伙计了,让大圣兄弟跟着你最为合适,他那人口齿伶俐,又惯会与人来往交道,有他在,多少算是个助力。”
花小麦悄悄瞟他一眼,本想问他可否陪自己同去,想了想,终究是没说出口,只点头应下。
正说着,门外突地传来一声响动,两人回过头,就见左金香捧着一个盛满了饭菜的托盘,正急慌慌地跨过门槛走进来。
花小麦赶紧将自己的手从孟郁槐掌心抽出,站起身叫了声“左嫂子”,那妇人却像是非常心急,将手里物事往小几上一搁,迫不及待道:“左等右等不见你们来吃饭,我便索性给你们端进来——小麦丫头,你是打算去谷县张罗你那酱园子的买卖?啊呀,那里是我娘家啊,我同你一块儿去可好?”
咦?花小麦倒不曾料想她会这样说,略一挑眉,微微笑着道:“原来左嫂子是谷县人吗?我心里是在盘算这事儿,还没定下主意呢,你照应着镖局的饭食,我怎好……”
左金香一拍手掌,大喇喇地道:“这算得了甚么?谷县那地界你们不熟,与其没头苍蝇似的乱撞,倒不如我给你引引路,岂不便当?嗐,我也不只是为了你,恰巧大年里我家中有事给耽搁了,也没能回娘家去瞧瞧,借着这机会,也正好回去探望一下我爹娘啊!”
她一边说,一边似笑非笑地觑着孟郁槐:“镖局里么,就让饭馆送一日酒菜,拢共也花不了几个钱。郁槐兄弟,我这可是为了给你媳妇帮忙啊,你该是不会不答应吧?喏,那位大圣兄弟我是见过的,年纪和你差不多,他一个人跟着你媳妇四处走,你就不怕惹人闲话?有我跟着岂不省事?”
孟郁槐低头思忖了片刻。
左金香性子开朗爽利,与花小麦又素来算得上投契,有她陪着一块儿去谷县。他的确能放心不少。他于是痛快地点了头,笑道:“那便有劳左嫂子陪着走一遭,我先多谢了。”
“跟我客气什么?”左金香摆了摆手,表示这实在不值得言谢,转而望向花小麦,不无忧虑地道,“只是小麦丫头,我知道你那饭馆儿如今只得你一个厨子,你不在,买卖就做不成……”
“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花小麦叹一口气。“眼下珍味园中。还有许多酱料堆积在仓房内。再拖延下去,东西都要放坏了……先把这事办妥当了再说吧。”
左金香明白她心中实是发愁,也便不再多话,当下与她约定明早在火刀村西头碰面。又敦促两人快些把饭菜吃了,含笑退了出去。
……
花小麦与孟郁槐两个在连顺镖局盘桓了一阵,眼瞧着时辰差不多,便牵了马出城回村。
路上几无行人往来,二人也并不着急,骑一回马,又慢行片刻,不过拣些不紧要的闲话来说,倒也悠哉。
说来也怪。今日在去连顺镖局的路上,花小麦明明也在暗自琢磨着,要去别的县镇筹谋一番,可不知为何,同样的话从孟郁槐口中说出。仿佛更有些分量似的,使她一下子便安定了下来,那些缠绕了整日的烦闷,也于瞬间尽皆消散,心中放宽了不少,当晚竟踏踏实实睡了个好觉,翌日一早,便叫上孙大圣,推了珍味园的板车,与左金香一同去往谷县。
谷县那地界与火刀村相去不远,午时未至,三人便入了城,一抬头,满目都是鳞次栉比的各样商铺,街上人来人往,瞧着倒真个比芙泽县还要富裕一些似的。花小麦头一回来到此地,站在路边,便觉得有些迷糊,转头望向左金香:“左嫂子,这城中的酒楼,大都聚集在何处?咱们该从哪儿下手才好?”
左金香垂着头盘算一会儿,颔首道:“唔,若说酒楼饭馆聚集之地,那便非小东街附近莫属,但要我说,你们若想让自家的酱料一出手便博得个好彩头,那么有个地方,你们就非去不可。”
她伸手随意朝前一指,面上薄带自得之色:“月全胡同那边,有一间‘问梅轩’,在整个谷县县城,是最有名头的了!啧啧啧,真要论起来,他家的规矩可大得很,寻常人想进去坐一坐也难,却因为菜肴做得色香味美,城中那些有钱人,照样个个儿趋之若鹜,城里就没人不知道他家的名头!”
“哦?规矩怎么个?”花小麦挑眉问道。
“你听我说啊。”左金香掰着手指头道,“那问梅轩,每日只招待十桌客,每桌不能多于四人,若食客当中有酗酒者,喙,就别想进他家的门!暑热天不开店,落大雨时也不开店,倘遇上东家或厨子心情不好,十天半个月都不做生意哩!”
“嚯,这么牛气?”孙大圣对此闻所未闻,不由得感叹一声。
同是在饮食行当中打滚的人,花小麦听到这里,心中也起了两分兴头。
今日就算不为卖酱料,她也无论如何,得去那“问梅轩”走一遭才行!
“那咱们这就去吧!”她心中痒痒,竟有点等不得,扯了左金香的袖子就开跑,在城中七万八绕,最终来到一条闹中取静的狭长胡同当中。
那“问梅轩”规矩大,铺面装点得果然也不同凡响。一眼望过去,不似个寻常饭馆儿,倒如同一户人家的院落,门口和院子里,栽种着十好几棵梅树,虽早已过了花期,但那虬结盘错的枝干,仍使得整个院子看起来雅趣盎然。
花小麦的好奇心彻底给勾了起来,早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抬脚信步就要走进去。尚未能跨进院子门槛,旁边却忽然挤过来一个人,将她只一搡,便推得老远,口中还不耐烦地嘟囔:“烦死了,别挡道儿,走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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