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依然以压倒性的优势笼罩着嘉莉的内心世界。这份黑暗曾经让她恐慌让她畏惧,而现在,当她闭上属于现实的眼睛、在幽深漆黑的心灵中探索时,退无可退的绝望却已然消散。
她抬起手,心灯不见了。
但嘉莉却能在黑暗中看清一切。
“FBI的人在大厅的垃圾桶里发现了属于你的圣经。”
汉尼拔·莱克特医生的声线传入现实的耳朵中。
“我想我不再需要它了,医生。”
她睁开眼,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莱克特医生。在自己的话音落下的一刻,男人以不易察觉的角度侧了侧头。
“你撕毁了它,并且丢弃了它。”嘉莉依然无法从医生的声线中听出来赞同或者否定的意图,她歪了歪头,看到的只是医生不动声色的外表,“现在你仍然认为上帝正等待着你赎罪吗?”
“我依然认为您是我的使者,如果这就是您想知道的话。”
“但这可不是尊重上帝的表现。”
嘉莉勾起了嘴角,她低下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我最近……想通了一些事。”
医生侧了侧头,几乎与嘉莉的心灵世界一样幽深的目光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好奇神色:“我想是这些事情致使你撕毁了圣经。”
“是的。”
“那么,你想通了什么呢?”
想通了什么呢。嘉莉将垂至脸侧的长发撩到耳后,她重新看向莱克特医生。
今日的医生穿着赭色的西装,因为坐着而解开了扣子,同色系的马甲与白色的衬衣在布料之下隐约可见。他的坐姿随意,双手交握搁在大腿上,这样的坐姿毫无侵略性,不会让人感觉到紧张,然而医生端庄的面庞和疏离的气场又不由自主地昭示着本人不易亲近的性格。
无私地如同上帝,无情地如同审判者。
正是这样的医生,在嘉莉最绝望的时候步入了她的生命中。
心灯不见了,却不是自己丢掉了它。
“母亲一直告诫我,上帝在看着我,在等待着我。”嘉莉撑着自己的下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一样开口回答,“过去的我很抵触她的观点。我拒绝承认上帝的存在,我也很反感她限制我的自由。”
妈妈说那些男孩会伤害她,会羞辱她,会带来不可逆转的死亡与绝望。曾经的嘉莉觉得她是如此的荒谬,如此的不讲道理。
“毕业舞会上,她的警告一语成谶。”说道此时嘉莉垂下了眼,声音也逐渐地轻了许多,“我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依赖者她,意识到过去的我回避了自己的罪孽与欲|望。我以为承认母亲所说的一切就可以挽回我的罪过,让我的良心好过一些。”
所以她希望别人认同她犯下的罪,她希望上帝将惩罚降临到自己身上。然而她期待的一切都没有到来——从天而降的石头砸碎了一切证据,却没有砸死自己;带走自己的FBI将她关进了审讯室内,却不肯确认她的罪行。
那个时候的嘉莉是那么的绝望,而如今回想起来的时候嘉莉却意外地察觉到自己甚至都记不得当时的场景了:“然后您出现了。”
她的使者以不可抗拒的姿态站在了自己的面前。在黑的不见五指的心灵世界内,他找到了蜷缩在角落之中瑟瑟发抖的自己。
他将燃烧着欲念的提灯交到了嘉莉手上。
“您问我想通了什么,”嘉莉以一种随意地态度开口。“我想通了……您是否由上帝派来,已然不再重要。”
说着嘉莉指了指自己的心脏:“我的愿望正在逐渐达成,这就够了。”
“你最初的愿望是认清自己的罪过。”医生意味不明的接下了话。
“我看到了恶的源头是欲|望,这还要多谢格雷厄姆先生的提醒不是吗。”
“而后你试图依靠我来指引你赎罪。”
“您说我得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而你将欲|望投射在了我身上。”嘉莉惊讶于自己能如此坦然的与莱克特医生谈论她的真实想法,谈论她对他的欲|望,“告诉我,嘉莉,这让你有什么感觉?”
什么感觉?
听到医生的问题后,在内心世界中的她将双手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嘉莉深深地吸了口气。
“燃烧。”她如实答道,“我感觉自己在燃烧。”
曾经在提灯中的火焰,此时此刻正在她苍白的皮肤上熊熊燃烧。属于罪孽与欲|望的火焰让嘉莉感觉到自己的身躯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升温,但是这样炙热的温度并没有灼伤自己。
过去的嘉莉不敢直视自己的心灵,而现在被蓝色的火焰包裹住的她再也不会感觉寒冷、也再也不会感到畏惧了。
医生笑了起来。
一直以来,嘉莉总是希望医生能对着自己更多的展开这样的笑容。这样不是出于礼貌、不是出于安抚,而是发自真心的笑容。男人脸上的笑容像是戏谑也像是赞扬,嘉莉还是不能熟练地分辨医生的真实心思。
她听到医生开口问自己:“你认为你对我的欲|望里……里包裹着杀死我的想法吗?”
“像杀死弗莱迪·朗兹一样的想法吗?”
“以及像杀死苏的想法一样。”
嘉莉从舒适的沙发上站了起来,她走到了诊室的窗边。
厚重的窗帘试图拦住太阳,但阳光依然不屈不饶地从布料缝隙中投射进来,嘉莉走到缝隙前,贪婪地汲取着光芒的温度。
“您……”嘉莉背对着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像是莫名其妙地开口,“您一直都知道我会如何变化。”
“你认为我知道。”
“不然苏为什么死呢?”说着嘉莉回过头,像是在聊家常一般随口说道,“她的出现可能会阻拦我认清自己的本质,所以她死了,不是吗?”
回应嘉莉的是长久的沉默。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用这种语气与医生提及苏的死。嘉莉设想过很多场景,有痛苦的也有愤怒的,但惟独没有平静。道出这句话时嘉莉感觉像是在讨论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连这份沉默都是如此的顺理成章,好像苏的死是理所当然的,是命中注定的。
“所以。”
一直等到连寂静的气氛都要不耐烦的时候,医生终于开口了。
他站了起来,正对着嘉莉。她看着男人扣好西装的扣子,像是习惯性地整了整自己的衣袖,然后迈开了步子。
“你认为杀死苏的人,是我。”
在内心世界里,使者的眼睛一直藏匿在黑暗中注视着她。他看着她从角落中爬起来,他看着她提着火焰在黑暗中摸索寻找,他看着她在原地驻足。
看着她丢掉枯竭的灯,伸展开双臂,看着蓝色的火焰自她的皮肤上慢慢燃起。
汉尼拔·莱克特医生正在以平稳的步伐接近嘉莉,他依然是保持着冷静的表情与姿态,却让嘉莉觉得倍感陌生——医生还是那个医生,可是当她触及到男人的双眼时,毫无征兆的、来自于本能的战栗顺着她的脊椎一直窜到大脑。
那些在毕业舞会上被自己撕碎的人,那些尖叫着嚎哭着的人,在触及到自己的目光时,可否也是这样战栗的呢?
等到莱克特医生停在自己面前时,那种战栗感已经消失了。
她总是想看清医生,了解医生,而刚刚的那一刻,她仿佛察觉到了一些,纵然那只有一瞬间,可仍然让嘉莉很满足。
就像是被鼓励了似的,嘉莉扬起了笑容,一种遏制不住的兴奋感在嘉莉的胸膛中酝酿——
“是的,医生。”她终于回答了刚才医生的问题,“我的确想杀死您。”
她想要汉尼拔·莱克特的一切,不是心理的一切,不是生理的一切,不仅仅是官能也不仅仅是爱。
她想亲吻他,是对父亲的亲吻,也是对情人的亲吻;她想拥抱他,在现实世界中,也在内心世界里;她想与他交|合,繁殖意义上,以及灵魂意义上。
她还想咬碎他,如同野兽啃食自己的猎物,如同人类品味自己的食物。
她想要活的使者,死的也想要,所有的存在形式,所有可以与他接触的可能,她都想要。
“可是我早已将自己的一切交付与您了。”
嘉莉抬起头,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在确定医生默许了自己行为的前提下,将自己的指尖轻轻落在他的脸侧。
“我的灵魂,我的肉体,只要您需要,您尽管拿去。”
“就算……”宛若少女倾诉衷肠般,嘉莉憧憬地说道,“就算您现在杀死我,我也不会有任何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