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看着面前买醉的女人,皱皱眉头。
旁边的小太监,顾衍提醒他:“殿下,这位是卫昭容娘娘。”
大皇子点点头,欲意离开,那边的卫昭容却出口唤了他一声。
“大皇子,你就不恨她吗?不恨她吗?”
大皇子皱眉,顾衍似乎有所悟,伏身说:“大殿下,咱们还是快走吧。”
“站住”卫昭容站起来,摇摇摆摆地向这边走来,站定在他身旁,一身的酒气袭来,大皇子眉头皱得更紧了。
“谢德妃她逼死了你的母亲徐氏,你就不恨吗?不恨吗?”
大皇子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顾衍要拉他走了。
顾衍从旁边急着冒汗,又有些对卫昭容的话不满意,说:“昭容娘娘如果有什么话想问,请到荣禧宫来见大皇子吧,万岁同娘娘还等着大皇子呢。”
卫昭容却不给他们离去的机会,直接上前,一把拽住大皇子的衣袖,空洞而明亮的眼睛直直注视他,似笑非笑地问:“你恨不恨她?”
大皇子看了她两眼,摇摇头。
卫昭容似乎失去了力气,往后退了两步,低声喃喃:“难道,这世间就没有一个恨她的人了……”
趁着这厢功夫,顾衍连忙带大皇子离去。
大皇子到荣禧宫的时候,谢清岚才刚刚伺候完楚祁,此刻她笑意盈盈,似乎今天遇上了极为好笑的事情,同楚祁低声细语,而楚祁也温柔地拉住她的手,抚摸她的脸蛋,眼里满是怜惜和疼爱。
秦良久见自己小徒弟带着大皇子回来了,忙做出嘘声的手势。
可那边的谢清岚已经看见了回来的大皇子和顾衍,离开了楚祁的怀抱,含笑冲大皇子挥手,说:“快来。”
大皇子也露出笑容,快步走去,轻声唤:“母妃。”
谢清岚握住他的手,说:“这么冷的天还到亥时才回来,学习勤勉,努力工作是好的,但不能冻着自己,这一冻,岂不是又要浪费好些时日养病?”
楚祁说:“你别惯着他,朕以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
谢清岚瞪了楚祁一眼,说:“我哪里有惯着他,只是说注意保暖罢了,”又转脸塞给大皇子一个小手炉,温度刚刚好,“去吧,早些安置,”又偷偷在大皇子旁边附耳悄声说,“我刚才问你父皇了,他说,这两日就要考校你学问。”说完抬起头,冲大皇子眨眨眼。
大皇子咧开嘴笑了笑,向楚祁和谢清岚行礼,躬身告辞,去荣禧宫的偏殿住着了。
晚上睡觉前,顾衍伺候他洗了脚,为他盖好被子,熄了灯下去。
大皇子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合上双眼,却不自主的想起之前卫昭容的话。
他离开宜春宫到荣禧宫住着,已经有九年的光景了。
那天,谢德妃带着他走进宜春宫,他静静立在外面,听到里面的谈话,听到谢德妃对母亲的解释和允诺,听到母亲的叹息,然后,母亲将他唤了进去。
那时候,他对那些话懵懵懂懂,心中真的是夹杂对谢德妃的恨意吧,只是当时来带他走的小太监顾衍对他说:“大殿下,娘娘心善,带您去见您母妃,您便是心中不开心,也请配合,娘娘万万不会害了你。二殿下百般不愿捂住嘴,便没见上废后娘娘最后一面。”
那句话着实令他恐惧。
他大约知道,废后和自己的母亲徐贵妃都是要除掉谢昭仪的,母亲那段时间抱着自己,经常坐立不安,但又充满了决然,有的时候夜晚还跑到他的床边,握住他的手说:“我的儿子未来是要继承大统的,是未来的皇帝,谁也动不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动了我的昊儿。”
他同自己的二弟,尚且年幼便知道,若是想好好的活着,就要不得不争夺。
他有些害怕的进去,他大概知晓,母亲已经由贵妃之位降为答应,在后宫中再也无法横行,甚至,也许会被赐下三尺白绫。
“母妃,母妃,你不要丢下昊儿,你不要,我乖,我会日日苦读,会让父皇刮目相看,会让父皇把你接出去的。”
他的母亲抱住他有些哽咽地说:“昊儿,是阿娘对不住你。只是阿娘没有办法继续陪伴你了,我已经托了谢昭仪,让她日后抚养你。”
“不,不,昊儿只要母亲,昊儿的母妃也只有母亲,母亲您别把我送给别人。”
他的母亲推开他,极为认真地说:“若是你不跟她走,肯定会被皇帝给贬到偏远州区,做一个闲散郡王,吃尽苦头,我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便知道,日后东窗事发,肯定会失掉自己的命,所以,不是母亲不要你了,而是没办法要你。”
“不,肯定有办法的,母亲,我去求谢昭仪,我去求她,求求她,求她去向父皇求情。”
他的母亲露出一个令他不解的笑容,接着漠然地推开他,说:“我毒杀她,她肯替我抚养你已经是仁至义尽。你若是真的是我的儿子,就在她面前好好表现,听见没有”
似乎又回到了日常,他的母亲对外跋扈张扬,回到宫,对着自己的儿子和下人也依旧是脾气暴躁,只是如今,母亲已经失去了责罚的权柄,只能冷淡的看着他。
“我看她的样子,日后肯定是要当皇后的,你是她的养子,虽然非嫡出,可当今圣上也非嫡非长,你好歹占了个长字,又是皇后养子,肯定比别人强多了。”
“你要记住,想要不被别人吃下去,就要成为力量最强大的那个,坐到那个位置上若是不强还要过得好,”他的母亲突然有一丝颓然,“便是像谢昭仪那般吧。”
待到离去的时候,他依旧拽住母亲的衣袖,不肯离去,他母亲硬是冷冷地把他的手抠开,推进秦良久怀里,傲气地说:“你同谢昭仪说,既然答应了我,我信了她,她便一定要对昊儿视若己出,否则,我便是化作厉鬼,也会缠住她。”
很快,他便被带到了荣禧宫。
他当时已经见过许多次谢昭仪了,有一次,他从御花园同二弟争执,说自己的母亲才是最好的,自己才是有可能登上皇位的人,那个女人带着一个侍女路过。
他二弟冷哼一声,命人拦住,说:“不过是我父皇的一个后妃,竟然见到我还不行礼?”
那个女子看看他二弟,又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说:“我是你父皇的后妃,便是你名义上的庶母,位分再低,也断没有对你行礼的道理。”
“哼,以后不还是要到清宁宫去住着嘛现在得罪了我,日后可没有你的好果子吃。”他二弟的话直白而吓人。
那个女子纹风不动,脸上轻柔的表情渐渐变成了冰冷,甚至还夹带一丝愤怒和无奈,她又看向他,轻声问:“你呢?你也是这么认为的?”
他犹豫了一下,而后点点头。
那个女子面无表情,理都不理两人,转身要离开。
他二弟指使人要去打她,却没有一个人敢去,倒是那个女子回头看了他们两个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他的身上,说:“本宫乃是荣禧宫谢昭仪。”丢下这句话后,再也没有停留,朝远处走去。
他当时还很不解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但也知道,自己的那些话被人听到终究有些不好,想来想去,试探口风般问自己母亲:“母妃,谢昭仪很厉害吗?”
他母亲立刻变了神情,皱眉看他:“你今天出去碰到谢昭仪了?你没有得罪她吧?”
他犹豫了一下,说:“没有,不过二弟让她行礼,她转身就走了。”
他母亲轻蔑地笑笑,冷哼一声,说:“二皇子脑子不开窍,怕是要禁足两天了。”
果然,他第二天去上课的时候,便没有见到他二弟。令爱二弟爱得恨不能一毫一毛都不许别人触碰的皇后竟然关二弟的禁闭,他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女人的可怕实力。
以后,无论见了多少次谢昭仪,他都不敢再用张扬的态度。
然后,那个女人就扳倒了自己的母亲和皇后。
所以,他来到荣禧宫,看着那个恐怖地女人,温柔地抬头,一如带他去见自己母亲最后一面时那样,眉眼含笑,冲他走来时,他下意识地说:“你别过来。”
谢昭仪便停住了脚步,打量他几眼,又回到座位上,说:“顾衍,给大皇子倒茶。”
他没喝,看着华美精致的荣禧宫,一阵倒胃口,想起自己母亲还关在宜春宫,面前这个罪魁祸首享受着优待,继续自己锦衣玉食的生活便怒气上扬,伸手把茶碗砸到了地上。
上面的那个女人眉眼间的笑容淡了淡,想了想,说:“你可是想救你母亲出来?”
他死死盯着她,说:“你把我带去母亲身边,不就是想要我吗?想有个儿子?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但为什么要逼死我母亲。”
女人歪着头看他,突然笑笑,说:“你这个年纪,能想出这套逻辑,也是有趣得很。逼死她的不是我,是她自己罢了。若是你不想跟着我,也可以不跟,我并非是出于对你母亲的愧疚才答应抚养你,只是不忍心让你一个孩童去外受苦。”
“你可以救我母妃,你却不救,你这不是逼死她是什么?”他猛然站起来。
女子依旧是一脸恬淡地笑容,说:“大皇子,你母亲想要杀了我。”
他微微一愣,想起母亲的话。
“律令正法,便是我有取死之理,也只能经由调查后,被大理寺,刑部等判刑后,方能定罪。你母亲杀我,无论是否我该死,她都未遵守大梁的律令。內院宫闱,天子居所,她肆意妄为,知罪仍犯,此为大过。对无罪之人,企图断其生命,视他人命如草芥,此等心思,同样罪无可恕。我救不了你的母亲,我只能令你不被你母亲一时之错,而耽误终生。”
出乎他所料,谢昭仪没有说,他母亲要杀她,所以她也要杀了他母亲,反而讲出这些道理,令他更加无所适从,无法反驳。
“我想你最近这两天并不想见到我,我已经命人收拾好了你的居所,你若是有事,可以告知顾衍,七天后,你再来我这。荣禧宫内,随便你走动,行了,你可以下去了。”
女子从旁边桌子上拿起书,
他那时候还极为气愤,转眼七天一过,听到二弟被贬去了凉州,封为卢国公,一辈子无诏不许回京,顿时化为了恐惧。
那么遥远,那么偏僻,一辈子不能再回到自己的京都,二弟才刚刚年满六岁,还能活下来吗?他不禁想到那日女子说的“只是不忍心让你一个孩童去外受苦。”
她竟然早就知道了结局
第二天,顾衍带着他来见谢昭仪,那个女子一身青色宫装,气质飘逸,见他来了,一脸柔和笑容地招呼他用早点。
他又吓又怕。
女子把每一份菜都当着他的面随意夹了一筷子放入嘴中,点点头,对他说:“味道都不错,你且尝尝,合不合你口味。”
他沉默良久,问她:“你想把我怎么样?”
女子笑说:“贵妃姐姐把你托付给了我,我自然不会负了对她的诺言,你愿意如何都行,只是,如果犯了错,我也不会回护你。我知道,你从前年开始已经启蒙读书,便是那些圣人语录无法熟背,但应该也能知晓些其中的明理了吧?”
“任何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责任,若无人承担,便由法来定。我对人素来如此,没有错,便不罚。有错,便不会容忍半点。”
他眸眼亮晶晶地问:“二弟有何错,你为何要罚他去凉州?废后动了你,他可没有动你”
女子歪着头,像是审视他一般,过了一会儿,说:“难怪你今天萎靡不振呢…”
不等他恼羞成怒,女子接着说:“他贬去凉州,实乃罪有应得。我带你去见贵妃姐姐前,曾经去过昭明宫,想带二皇子一同前往,谁知他百般辱骂我不说,还说自己以后是会成为皇帝的人,到那时候,他会处死我。”
“他只是年纪小,口出诳言,你连这点都不能…”
“不能。”女子神色淡漠,“他现在年纪还小,便已经能够说这些混账话,废后娘娘逝世后,他会更加心藏怨毒,若是让他留在宫里,一则说明万岁容忍了他的行为,便鼓励了日后他人的歹毒心思。二来,还给了二皇子日后继承大统的念想和时机,他现在受辱,有朝一日谋求到皇位,必因其心智不健全而令大梁动荡。你想想,他如此恨我,肯定日后想要杀了我,杀了我的孩子,甚至要杀了被我抚养的你,还要杀了赐死他母亲的皇上,杀了伺候我的人,杀了那些完全无辜的人。鼓动他如此做,让他更加认为自己没有错的投机之人便会摇身一变成为帝国所谓的栋梁之才,大梁灭国则指日可待。”
女子看向他,柔和地问:“你说,是不是?”
他整个人被这番话吓得魂飞魄散,简直无法想象,其中的每一句话,他都无法反驳,只能愣愣地看着女子,平和用膳。
“那,那我呢…你就不怕我…”
女子放下手中的粥碗,笑了笑,说:“单是你能问出这句话来,我便知道,自己没有看错人,快吃吧,一会儿,我们送送你二弟去。”
见到二弟楚昞时,他几乎不认得了。
那个曾经在他面前耀武扬威的弟弟,面黄肌瘦,神色扭曲,看到他时冷笑不屑,说:“你母亲被那个女人给弄死了,你竟然还恭顺的站到她的旁边你是蠢猪吗?”
他默然不语。
“哈哈哈,你也会死的,也会死我会看着你”他二弟挥舞着手,似乎已经迫不及待了。
等他跟随谢昭仪回到荣禧宫,退下前,他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会这么想?”
那个女子看着他,想了想说:“一切都由我来告诉你也为免太没有意思了,你自己琢磨,什么时候琢磨透了…”
女子的眼神复杂了些,“什么时候,你便能离开荣禧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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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