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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 日方长 真·三人行(1 / 1)

()前阵子北京下了大雪,白皑皑一片覆在枝头。//百度搜索看最新章节//如今放了晴,雪化了又凝上,晶莹剔透,玉树银花的样子煞是喜人。

年关将近。

凝了冰雪的枝桠拉了线,热热闹闹地挂上了喜庆的灯笼,高低有些不平,却别有一番趣味。昨夜里人家放的爆竹没扫干净,在雪上散上斑斑驳驳的艳色。

阿黎喜欢雪,蹬着小靴子蹦蹦跳跳地走,故意踢起碎碎的雪末来。晓儿还没睡饱,团在怀里揉眼睛,另一只手牢牢地抓着一支糖葫芦儿。

穿过青石板巷子,最后停在一扇门前。极白的雪覆着瓦,墙上的藤已经枯了,沧桑却不显衰败,墙头还插着阿黎春时带来的风车,褪色了,风一吹还是呼啦啦地转。长势很喜人的老树探出了枝杈,雪都掩不住那年头的痕迹。门虚掩着,推进去时发出“咿——呀——”一声清唤。

站在门廊下抬头看梅的青年听了声响转过身来,白色氅衣勾勒出修长的身段儿,执一把玉骨折扇,长发稍稍扎着,雪成般的精致眉眼,站在这古色古香的院落里,活脱脱就是从画里走出的民国公子。他一笑,眼里眉梢都化开了迷人的暖色:

“呀,过来了啊。”

*****

【完结番外·来日方长】

〖言曜x顾泠澜x冉雪〗

〖三人行·清水·这是在这里我们会一辈子都不分开的短篇〗

*****

顾泠澜微笑着看着站在门口的冉雪,她今天穿着红色的旗袍,披着深紫的外氅,贵气天成,可眸子还是那个清灵通澈的丫头。言晓趴在她怀里,抓着一支糖葫芦打哈欠。

言黎见了顾泠澜,眼睛便亮了,欢呼一声:“小爹爹!”便啪啪哒哒地扑上去,顾泠澜摊开手臂,将那个粉团团的小人儿稳稳地接在怀里,熟练地将他送上肩头。

晓儿见状不乐意了,挣扎地从冉雪怀里下来,绊了一下扑在雪里。小姑娘也不哭,自个儿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往顾泠澜那边走,奶声奶气唤:“小爹爹,晓儿、晓儿也要抱!”手上的糖葫芦还不撒开的。

顾泠澜见了笑,走上两步将晓儿捞在怀里。晓儿高兴了,搂住顾泠澜的脖子咯咯地笑,然后把自己抓了半天的糖葫芦凑他嘴边。顾泠澜眉眼暖甜暖甜,张嘴咬下一枚,晓儿也咬了一枚,接着甜腻腻地在顾泠澜脸上亲了一下。

冉雪轻笑:“明明不常见面的,倒是都喜欢黏你。”

言曜和冉雪婚后不久便离开B市。然后是言曜下放镀金,前年才回京,进了权要部门。顾泠澜仍然留在B市,他是医生,休假不多。可阿黎和晓儿都欢喜这个见面不多的“小爹”,平时里也老是缠着言曜和冉雪问,什么时候能和小爹爹玩?

这让言曜有些吃味——他这个亲爹都没那么受待见!

顾泠澜抬头,瞧着冉雪微笑,眉眼间一下子便漾开了柔光:“这话,要是让阿曜听到,又该挠墙了。”

五年了,岁月并未在这个男人身上留下沧桑的刻痕,反而将他的气质沉淀得更加沉静悠远。举手投足仍然优雅利落,仿佛越过时光夹缝款款走出的贵公子。然而他看冉雪的目光没有变,浮着些戏谑与凉薄,深处是满满的温柔,将她整个地溺进去。

“任他挠去!”冉雪一点不给言曜留面子,“他还能把学长吃了不成?”

多年的称呼还是没有改变,就像言曜如今还喜欢管顾泠澜喊“娘子”。“学长”两个字被咬出了很亲近的尾音后,便成了约定好的昵称。

“他不敢。”顾泠澜用了肯定句。

言曜少爷仕途上意气风发,然而私下却没了官场新贵的霸气来。妻奴得很彻底,甭管是对媳妇,还是对娘子,简直像训练有素的黄金猎犬。不少贵夫人向冉雪打听如何绑住丈夫的身心,冉雪每每都大笑,这点该去请教顾公子,言少爷可是养成系的!

两个孩子活力旺盛,像小鸟一样没完没了地扑腾。顾泠澜的身体不如前,久了便有些抱不住。冉雪自然地把晓儿接到自己臂弯里,阿黎爱玩,从顾泠澜的肩上跃下,踏出一片雪末来。

这时候门口传来刹车声,冉雪回过头,便看到言曜从开了车门下来。吩咐了司机几句,他走进院子,顺手关上了院门。言大少爷在几年的磨练里,褪去了锋芒毕露和锐气浮躁,流露出沉稳强势来。然而冉雪却恍然回到五年前,她、他、他,一切都没有变。

言曜进来就拿出正厅级干部的气势,对着自己那双小儿女:“有没有想爸爸?”

阿黎和晓儿倒是很齐心,脑袋一扭,哼了一声:“才没有!”

晓儿从冉雪怀里下来,跑到阿黎身边。两个小毛孩子一点都不给言曜面子,边上撒欢去了。

……这两个见了小爹就忘了亲爹的小混蛋!言曜翻白眼,没多理会,走到顾泠澜面前,顺势搂上冉雪的腰。冉雪抬眼与言曜对视,就见那个官场新贵看着她时,满目柔情。真是怎么都看不够。言曜想。当那些热烈的喧嚣的情感沉淀之后,全融化成相濡以沫的柔软,与子偕老的温存。她仍然是冉雪,温润通澈,在他心里,永远是当年的模样。那个姑娘就这么深深深深地刻在他的灵魂里,五年、十五年、五十年——甚至五辈子。

不会变的。

顾泠澜温柔地笑笑,转眼看那对正在雪地里追逐的小兄妹。然后言曜伸过手来,挑起他的长发,顾泠澜又转过脸,瞧见言曜微蹙的眉心,眼神变得很无辜。

装可怜也没用啦!言曜轻轻“啧”了一声,道:“娘子,你再这样折腾,我都忍不住想把你绑回来压寨!”

顾泠澜轻嗤一声,拿扇子轻轻敲掉言曜的手,颇不屑:“有了兔子还不够么?阿曜你不要吃碗里想锅里。”

“学长的话,我才不介意呢!”冉雪也傲娇,一点不给顾泠澜面子,夫妻联手拆台,“阿曜快把你家娘子绑回来住!”

虽是玩笑话,但关心却是货真价实。顾泠澜如今在国内医疗界颇有名气,32岁的副主任医师,活生生的妖孽。但在那背后有多少艰辛,他从来不说。他不说,他们就装作不知道,因为他顾泠澜,从来就不愿示弱。离开B市后言曜就很佩服顾家对自家孩子的放任,明明心疼得快疯,还要假装不知情。他现在可算知道顾成旻那个弟控的心情了。

顾泠澜抿起嘴笑,他都知道,却不愿多说这个话题。只扭头对那边粉团团的两个小娃娃说:“晚上吃火锅,好不好?”

小家伙们高兴了,挥舞着小胳膊,嚷:“好——”

言曜叹气了。

顾家其他人都回祖宅,现在四合院里很是清净。言曜将火锅搬出来,放院里的石桌上,顾泠澜和冉雪把准备好的食材搬出来,两个孩子在边上玩闹。冬天里天色暗得早,很快远天便沉沉地镀上墨蓝,然后被璀金夕照割开,似锦缎。鸽哨清越地掠过,是傍晚归家的鸽群。风摇着墙头枯萎的藤,飒飒作响,却不颓败。

冉雪把汤倒进锅内,等着沸腾,热汽蒸腾起来,接触到空气化成白茫茫一片水雾。顾泠澜站起来,走到两个孩子身边,晓儿正踮着脚尖,小脸仰着,看枝头的梅。顾泠澜微笑起来,伸过手,轻轻折下一枝,抖落上面的雪,递给晓儿。

深色的枝上绽着明艳的红。

小姑娘很开心,攥着那支梅啪啪哒哒地扑冉雪怀里,不慎撞歪了酒壶。于是晓儿的怀抱便浸了清洌甘甜的酒香,冉雪把晓儿抱起来,然后听见她说:“妈妈,等我长大了,要嫁给小爹爹,好不好?”

冉雪黑线了。她还没说话,那端的阿黎不服气,一下子站起来:“才不好!小爹爹,等阿黎大了,一定要十里花街,让你做最美丽的新娘子!”

听着孩子们奶声奶气地豪情,冉雪嘴角一抽。这对双生子……是在调戏顾学长吗?

言曜炸毛了:“喂!小家伙们适可而止啊,现在就敢和我抢娘子了?想都不要想!”

顾泠澜:“……”好吧,他知道这对彪悍的兄妹是跟谁学的了。

火锅里的底汤沸了,翻滚出诱人的香气。言家的一大两小停止了“顾公子归属权”的幼稚争吵,举起筷子,目标统一,伸向锅子——果然是亲生的!阿黎和晓儿胳膊短,自然抢不过,就看着做父亲的洋洋得意。言家少爷形象碎成渣,那副得瑟模样很欠。

“德性!”冉雪扭开脸,给晓儿剥虾,不忍再看言曜的样儿。

顾泠澜也叹气:“大爷,和自己孩子抢饭赢了……有什么值得炫耀的?”说着执起筷子,夹起一块羊肉放到阿黎的碗里。

言曜不以为然,自顾自地斟了杯酒,慢慢啜饮着。他占了院子里的那只藤椅,如今摇摇晃晃很是惬意。阿黎眨眨眼,挪过去爬到言曜的腿上坐下。言曜笑笑,把酒杯凑到阿黎嘴边,顾家藏的窖酒味道极醇厚,阿黎试探地舔了一口便皱起小脸,张嘴咬住言曜的腕以示报复。顾泠澜看着无奈,拿了只玻璃杯倒满果汁塞阿黎手里,小家伙立刻松口,眉开眼笑。

冉雪抱着晓儿,笑容融在眼底。天色暗了,挂在梧桐树上的灯光暖黄,醺了人心。隔着蒸腾的热汽看人脸有些模糊,可那笑容却真实而美好。冉雪觉得,一家人大概也只是这样的吧,没有更好的了——也不需要更好的了。

月上枝头时开始下雪,先是零零散散地飘下来,半空中便被融成水雾。渐渐地密起来,没有风,雪花便打着旋儿扑落下来,冰冰凉凉地化在脸颊上。阿黎和晓儿很是喜欢,伸了小手去接,凑在眼前,看着那雪末儿慢慢地融在掌心里。

瑞雪兆丰年。

远远地传来了爆竹声,俩小孩儿眼睛都亮了,脑袋扭来扭去地张望。顾泠澜见状笑了,起身进了里屋,出来时手上便拎了一挂鞭炮。阿黎欢呼一声,立刻跳到地上,跑过去抱住顾泠澜,伸了手讨要。顾泠澜摸摸小家伙的脑袋,把整挂爆竹都给了他。

阿黎抱住鞭炮,回头朝晓儿招手:“晓儿快来~我们放鞭炮~”

小姑娘也欢喜,可多少有些胆怯,犹豫了一会儿才过去。顾泠澜递了引香给她,晓儿先是接了,脑袋又开始摇,躲到顾泠澜身后,探出小脸瞧着。阿黎爱玩闹,把那串爆竹拆散了,埋在雪地里,站得远远的用引香点燃,轰然炸响时卷起了雪末。

新雪很干净,那些红色的纸屑散在上面,像落梅。

晓儿躲在顾泠澜身后看了好一会儿,慢慢慢慢地转了出来,站到自己哥哥身旁。阿黎照顾妹妹,推着她上前点了一只鞭炮,然后从后面用小小的手帮妹妹捂住耳朵。爆竹炸响,雪一团一团地溅开,又散落,然后被天上飘落的雪花抹去痕迹。

小姑娘很开心,咯咯直笑,然后跑回来拉顾泠澜的手。顾泠澜低头,瞧见晓儿水汪汪的眼睛,那双眸子随冉雪,清清明明的,灵动得很。他蹲下身,理了理小丫头的衣襟,跟着她走到前面去。

冉雪收拾完桌上的杯盘后抬头,就看到顾泠澜正被两个粉团团的孩子搂着。晴雪,月光很好,借着院子里拉起的灯光,冉雪可以清楚地看见顾泠澜漂亮的手指拎着一只苹果,拿着小刀削着。苹果皮没断,一圈一圈地垂下来。

听说,如果削苹果时,果皮没有断,便可以许下一个愿望。天神能从苹果皮的另一端接到祈愿。

“没断噢,”顾泠澜微笑着对两个孩子说,“呐,要许什么愿望呢,小家伙们?”

“可以吗?”晓儿扑闪着大眼睛,歪着脑袋问,“可是,这不是应该是小爹爹许愿吗?”

阿黎没那么多顾虑,很大声、很努力地嚷嚷起来,仿佛声音越大便越虔诚:“我想要小爹爹和我们永远在一起!”说完阿黎抱住顾泠澜,撒娇道:“小爹爹,不要走了好不好,阿黎、阿黎最喜欢小爹爹了!”

“晓儿也是!”小姑娘不甘示弱,从另一旁搂住顾泠澜,“晓儿好喜欢小爹爹!晓儿也要和小爹爹在一起!”

小家伙们不懂事,只觉得越喊得越大声,便能让那不知名的天神听得更清楚。冉雪听到两个孩子奶声奶气的嚷嚷,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下意识转过脸看言曜。言大少爷此时正靠在树下点烟,听见小家伙们的声音也怔了一瞬,然后他发现冉雪在看他。

“……我也希望。”过了好一会儿,冉雪听到言曜轻轻说道,不知说给谁人听。

那边顾泠澜已经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他抬头看着苍墨的天空。雪落得很安详,泯灭了许多属于人的声音,而临近新年的火树银花照彻他精致的脸。然后唇角的线条变得柔和起来,仿佛月光滴入他的眸子。

“我们去堆雪人吧。”他对孩子们这么说。

四岁大的孩子很顺畅地接受了这次颇生硬的转折,欢呼了一声,拥着他们的“小爹”,转到隔壁厢房的院落里。

一个人来到世间,无非就是为了遇上谁、爱上谁,再或者,与谁相执手,度流年。至今冉雪还记得当初为了在一起时走过的惊涛骇浪,而当通通走过、归于平静时,她却发现过去那些热闹与喧嚣都像那被爆竹掀翻的雪末一般,终于会落到地上,再被新雪静默地掩埋。

然而,却还是记得那个人渗入骨髓的温柔。

那样的温柔,像开在月光下浅色的花,不做声响。可也能在一瞬间强势起来,为她披荆斩棘——到了最后,却只不过一句情深缘浅。

雪色太明亮,冉雪看着顾泠澜的背影,恍然间觉得像是看到了最当初,那个人将她轻轻推向言曜,然后微笑着,越走越远。当初欠下多少,冉雪觉得这一生都还不完,顾泠澜总能看到更多的东西,他的、她的、他的,冉雪觉得愧疚,也觉得无可奈何,然而在那之下,却还有一些细微的情绪在悄悄生长。

言曜走过来,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姑娘,男人的眼眸深情又深邃,冉雪被看得一悚,一瞬间便升起了背叛的自责。言曜不言语,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冉雪,直到冉雪伸出手,轻轻拽住了言曜的衣领。

“……我也是。”冉雪在嘴里呢喃了一句,然后低下头,下一句便拖上了心痛的尾音,“阿曜,你说……他是怎么习惯的呢?”

怎么习惯得了呢?

言曜轻轻叹了一口气,他将冉雪用力搂进自己怀里,听着从隔壁院落里传来的、孩子们的欢笑声,然后垂下眼,一寸一寸吻着冉雪的发丝。他觉得他这辈子都体会不到顾泠澜的心境,他是怎样微笑着推开心爱的姑娘,又是怎样微笑着看着她嫁作人妇。

那是,如此坚强而温柔的人啊。

孩子们到底精力不济,玩闹了一天,到了晚上便渐渐倦了。冉雪走到隔壁院,便看见槐树下堆着一个大大的雪人,一支俏丽的红梅权做了雪人的手。晓儿已经睡着了,入夜天冷,顾泠澜脱了氅衣将小姑娘裹起来抱在怀里,阿黎也困着,扯着顾泠澜的衣摆,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惺忪的眼。

月色下,顾泠澜的背影修长清雅,看到冉雪,他笑了:“晚了,今天在这里住下吧。”

冉雪接过晓儿,看着小姑娘裹在氅衣里睡得人事不知,抬头看顾泠澜,雪花落在他的肩膀上,他轻轻地、优雅地将其抖落,简直像是平安夜降临的大天使。那个男人,就像雪花一样,静静地降下,静静地落在她的心口,又静静地融化不见——

然而她却永远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她不知道,她是否该挽留,又是否,还来得及挽留?

然而顾泠澜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他的手指在冉雪的眉眼前方停了一瞬,最终没有落下,只是搂了阿黎,引冉雪和言曜去了西厢客房。道了晚安后,自己穿过长长的回廊,回自己的房间。

灯光昏暗,言曜站在门口瞧着顾泠澜的身影消失在一团浓浓的夜色里,半晌没有言语。冉雪走到他身边,踮起脚亲吻他的脸颊,言曜转过头,看着自家的姑娘,托起她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对不起。”

唇齿摩擦之间是谁先漏出一声轻吟。

顾泠澜在后半夜醒来,疼醒的,从胃部漫上来的灼烧感愈来愈烈,火烧火燎地疼着,连带着身上有一阵没一阵地寒,他自嘲地笑了一下,也不做声,只是慢慢地蜷起身子来。

几年前那次酗酒留下了病根,这几年工作太拼,胃病愈发严重。今晚先是吃了辣喝了酒,又狠狠地受了寒,立刻便不依不饶地发作起来。顾泠澜闭上眼,拿牙齿磨着唇,等着挨过这阵疼,心里倒是有点儿庆幸——

幸好家人不在,否则还不知道该被怎么念叨呢。

这些年独身在外,也不是没有生病过,阖着眼躺了一会,便昏昏沉沉地迷糊起来,连着疼痛也不那么清晰。反正……这几年,他总是这么一个人过的,不需要依靠,也不需要同情,同样可以,过得很好。

混沌中似乎有谁伸过手来,贴在他的额头上,冰凉凉的很舒服。顾泠澜警醒了一下,睁开眼,便看到了一双清明的眸子,眼底似乎有泪色。最喜欢那双眼睛啊……顾泠澜下意识伸手抚上去,温柔地叹息着,会看着他,时常跃动着钻石一般的光彩。

“……冉雪。”他轻声唤着,声音像是从心的最底层剜出来。

“……冉雪。”

那声低唤令冉雪顿时僵住了动作,她坐在床边,任顾泠澜温柔地描摹着自己的眉眼。那个人现在发着烧,手指的温度不若过去冰凉,然而温柔依旧。她听见顾泠澜在叫她,轻轻地、认真的、温柔的。

那个男人极少叫她的名字的,他总是喊她“兔子”,带着些许戏谑和宠爱。然而现在,他却是这样地唤她,像是用尽了毕生所有力气,把所有的深情都化成了抵死缠绵的声线,将那个一直埋在心底的名字剜出来,散在空气里。

冉雪握住顾泠澜的手,低下头,死死咬住自己的唇,才没有发出一声哽咽,视线已经摇曳成一片模糊。

他爱她,他爱她,他一直都爱她。

高烧将他的心理篱墙拆得支离破碎,所有深埋在心底的,看似平静而深远的情绪,就像被沸腾的火锅一般翻滚开来,争先恐后地从那破碎的地方溢了出来,吵闹着、叫嚣着,告诉世人,那份从未讲述过的爱意。

绵密悠长,从来都没有消失过。

姑娘的眼泪滴落,然后晕开深深的水渍。

顾泠澜似乎有些慌乱,抬手去揩冉雪的眼泪,这个男人从来都是冷静自持的,却在这个姑娘的眼泪下失去了所有沉稳。

他说:“别哭。”

他说:“没关系的,真的。”

他说:“我不爱你的,所以不要哭。”

他习惯了对她好,习惯了对她温柔,习惯了为她披荆斩棘,也习惯了假装不再爱她。所有的一切,不过化成了一句话——“别哭”。

冉雪开始胡乱地抹脸上的眼泪,拼命地扬起嘴角微笑,她起身,发现自己语无伦次:“我知道了,我知道了,顾学长,你躺一会儿,我去拿药……”

她刚要转身,袖角被轻轻拽住,明明是很轻的力道,明明稍稍用力便能挣脱的,可冉雪却僵住了。她甚至听见了顾泠澜含混在嘴里的一句:“陪我。”话说得很轻,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而在说话这句话后,那个男人的手指轻轻地松开了,和过去千百次一样,放开了她。

——顾泠澜,你这辈子,永远、永远都学不会如何挽留住一个人。

——然而,只要你开口,谁都会为你留下的。

冉雪回过身,握住那只垂落下去的手。即使是在黑暗中,她仍能感觉得到,那只手纤长而充满骨感,她犹豫地低下脸,吻了吻那漂亮的指节。

言曜一直站在门后,这时候走了进来,冉雪悚了一下回过头,却看到自己的丈夫站在身后,眼神安详而平静。不见恼怒,更不见暴躁,和过去千百次一样,他摸摸冉雪的头发,然后吻了吻她的额头。

“没关系的,阿雪。”言曜轻轻摩挲着冉雪的唇,他的眼神很温柔,看着冉雪,也看着顾泠澜,“还记得,我说的吗……我说,我也希望。”

任何方式都不要紧。

言曜很清楚,那个温柔而坚强的男人爱得有多隐忍,多彻底,多粉身碎骨万劫不复。这么多年里,顾泠澜看冉雪的眼神始终没有变过,他仍然还是爱着她的,只是沉淀得更深沉。

——情深缘浅?去死!如果是顾泠澜的话,他言曜、他言曜还就真不介意了!

言家遗传的发癫属性发作,言曜大少爷把胃药和退烧药放床头柜上,就这么神清气爽地把自己的媳妇和娘子关一间房里。倒也没觉得失落,反而像是功德圆满、意气风发。

习惯了三个人在一起,习惯了互相体贴和拥抱,习惯关心和被关心,习惯了圆满。

缺了谁的话,那个空位无人能取代。

冉雪一时有些失措,她给顾泠澜喂了药,起身却不知该做什么。刚才那个人这样轻轻拉着自己喊一声“陪我”,疼得她整颗心都皱成一团。该怎么去陪——该怎么去赔?赔那颗五年里始终如一的真心?

顾泠澜烧得迷糊,下意识拽了冉雪的手。本来是极轻的力道,却将冉雪整个地扯到床上来,然后温温和和地将她抱了个满怀。他的体温因发烧而暖人,冉雪一瞬间回神,想挣开,可看着那个人安然的脸庞,却停了动作。

如果是他的话……自己一挣,一定会放开的吧。

冉雪轻声叹气,伸过手臂,环住顾泠澜消瘦的肩膀。就是这样的肩,曾经为她遮风挡雨,毫无怨言。

“……冉雪……”

冉雪听见顾泠澜的声音轻轻地散在自己耳边,几乎要抓不住一般,然而,她还是听见了,那三个五年以来,他从未再说过的字。

他说:“我爱你。”

在所有的过去与将来,所有看过的未看过的景色里,他只爱过一个人,深深地爱着,从未改变。

冉雪凑上去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手臂收得更紧,那人高烧的体温渗过衣服的布料,糅进她的皮肤里,嵌入她的骨髓里,那时他的深爱、他的情感、他的温柔。冉雪抱着他,把那全部的温存都承接下来,揉进自己的心里。

她还是爱着他的吧。

只是在被他塑造出来的,名为“喜欢”的假象下,连自己都看不清楚。顾泠澜的确是个欺诈师,他骗过了所有人,他骗自己不爱她,也骗她不爱他。

心痛谁人知晓。

冉雪阖上眼,但就这样吧,今后的日子,今后的时光,今后的岁月,她都不会放手了。如果说,这个男人学不会如何挽留的话,那么就由她用力将他抓住,不让他这样渐行渐远,零落一地心伤。

夜色如水。冉雪很快沉沉睡去,梦里的世界有他,有她,阿黎和晓儿在追逐和欢笑,还有另一个人站在稍远的地方,看着他们,脸上的笑容温柔而迷人,她朝他伸出手,看到那双眸子里自己的倒影,看到他在笑,看到他走过来,握住自己的手。

她知道,这辈子就是要这样过下去了。反正,来日方长,她总是可以把那个人拉回来,三人并行。

☆☆☆

“阿雪,娘子,你们让为夫情何以堪——”

言家少爷的哀嚎声突破天际,搅乱了一厢好梦。冉雪下意识想把枕头甩出去,一睁眼却对上了一双柔光满溢的眸子,那双眼里清明地映着自己的身影。

冉雪一瞬间红了脸,慌忙放开手,颇有些局促不安。然后又像想起了什么,伸过手去摸顾泠澜的额头,这才松口气,烧退了。

“早安。”顾泠澜温柔地说道,仿佛昨晚的一切被轻轻抹去。

“……早安。”冉雪有些愣怔,下意识地接了口,便看着顾泠澜从床上起来,背影修长而利落,这个人呐……真以为可以这样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吗?又是在,骗谁呢?冉雪有些恼怒,这时候才嚷了一声:“顾学长!”

顾泠澜停下动作,侧过脸来,微笑:“嗯?”

“顾、泠、澜——”冉雪深呼吸,一字一字地咬他的名字,清清楚楚,然后她抬起头,认真地说道,“留下来,陪我。”

千言万语最终不过一句:如果你不走过来,那就由我走过去。

顾泠澜愣住了,这时候言曜走过来,嬉皮笑脸地环住顾泠澜的肩膀,笑得很得瑟:“这次,可不许逃了。娘子,这可是四个人的愿望,你还真忍心忤了不成,哭给你看喔!”

阿黎和晓儿跑进来,抱住顾泠澜,吵吵闹闹地嚷:“小爹爹不要走了好不好?”

顾泠澜看了他们半天,然后抬起手遮住一只眼,嘴角慢慢地扬起了弧度,似乎有什么液体滴落下来,晕开淡淡的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栗地哑:“……一群傻瓜。”

“也傻不过你。”言曜说,“快点啦,这么多人翘首以盼你的答复啊。”

“……好啊。”顾泠澜撇开脸,轻声说道,“那就,留下来吧。”

有谁值得我人老珠黄,有谁陪我看天荒地老,谁许下诺言,谁定下输赢,谁为谁走过浮华一场。

人生不过如此,曾经的激情挥洒心比天高最后都会沉淀成脉脉温情。可以执手,一起走过岁月,直到多年之后,谁从谁的鬓角拾下第一缕雪白,最后像陈年的漆,被时光风化成灰。一生走过,了无遗憾。

“说起来,本少爷好像无意间做成了整个顾家想做又不敢做的事情了?哇哈哈我要去邀功!谁说我在顾家的声望是负值来着的?”

“……我总觉得,这一下你的声望会跌破新低的样子啊。”

“口胡!不要乌鸦嘴!娘子,今晚有空不,少爷我嫖你哟~”

“……兔子,你还是和我私奔吧。”

“——爸爸是笨蛋!”

我们将会相伴走过今后长长的岁月,看今后许多的风景,不止是五年,十五年,五十年。也许到尾声,会微笑着道别,说一句,谢谢你们,陪我走到最后。

有许多路要走,有许多桥要行,有许多酒要尝,有许多云要看——还有人,要放在心底,认真地去爱。

来日方长。

——完——

------题外话------

阿黎和晓儿这对双子,是拿来纪念一个朋友的,也许有人看出来了,笑。

我们在网路上相识,却不曾相知,最后失去联络——说起来也不过是萍水相逢一场,所有的感情合起来不过就是:你好,谢谢,我爱你,我爱你们,最后是,再见。

但这些感情却是真实的。

是的,我爱你,我爱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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