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灯点点,殿内亮如白昼,胤礽添了只酒杯,给溪则满上。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浅浅一口,暖意就泛遍全身。
“本想喝过这一杯就回去了。”胤礽扶着杯壁,挥手命四角侍立之人都退下,待门被合上,他面上方显出些醉态来。
溪则看看桌上的觥筹交错虽都收拾了,可这屋里却漫着浓浓的酒气,这三兄弟碰到一处也不知喝了多少,她伸手摸摸胤礽的额头,轻声问他:“醉了?”
“没有。”胤礽两颊泛红,嘴角微微弯起,眼中愈见迷蒙,溪则点点头道:“不错,但凡是个醉汉都不会说自己醉了。”
胤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少圈着话儿套我,我是真没醉,只是甚少喝得这样很。”他说着微微歪起脑袋,丹眸凤眼,朱唇如血,风情无限。溪则暗自叹气,这一副好皮囊,单是这通身气派就不知有多少人愿意飞蛾扑火,也难怪撷芳轩的那位至今不肯死心。
“好罢,你没醉,只是喝多了。”对于这种执着以为自己没醉的醉酒之人,越是与他争辩他便越是来劲,得顺着毛摸才行,溪则柔声劝道:“那余下的就不喝了,梳洗梳洗就安置了?”
胤礽摇摇头:“本是就停了,可你来了,就陪我再饮一盏。”他说着探手从一旁的红泥小火炉中起出一壶梅花酒来,边斟边吟:“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这是汉宫秋第三折中的唱词,宫中饮宴常附戏台,溪则听过许多回,唱的是昭君出塞,元帝钟情昭君,倾心相爱,奈何一朝匈奴发难,索昭君为阏氏,元帝寡弱无能,几番反抗却无济于事,被迫割恩断爱,送昭君出塞。
堂堂皇帝,大汉天子,却保不全心爱之人。溪则每每听这一折戏,虽也伤感,却多是厌元帝无能,懦弱,只知标榜自己,做太平天子美梦,直到祸难临头,只能拱手认命,到头来,害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一生只能在那荒凉之地,受风吹日晒,受欺凌无助,含愁带恨,凋零成泥。
胤礽口中这一阙恰是合着梅花酒的曲牌名,婉转之间带着迷蒙,如秋晨薄雾,隐隐绰绰,朦朦胧胧,听着,仿佛比那戏台子上唱得还要好听些。
溪则暗叹,这人倒是越发乖觉了,知道自己醉酒爱闹,便记得先将宫人都远远的遣出去。她端起酒杯,先与他商量:“我量浅,只与你喝一杯,一杯尽了,你便随我回去。”
胤礽皱着眉头,仔细想了想,一拍桌子,道:“好,就一杯!那这一杯前,你且好生答我,你为何不肯随我去江南,为何要安排李佳氏照顾我起居?”
溪则拧眉,这事都说了三天了,胤礽怎么也不肯照她的安排做,溪则只得再好生劝他:“你和阿元一道儿去的,总不能没个人照顾,李佳氏虽有点自己的盘算,但也不是坏人,你无须这般防着她……”
胤礽又炸毛:“谁防着她?凭什么得我防着她?不该是你防着她才对?你就放心把你儿子和丈夫交给一个陌生女子。”他说着说着眼中充满了失望。
溪则让他的眼神扎得难受,再顺着他劝道:“对,是我防着她,所以我把春华给阿元了,她在边上看着,就如我在看着一样。弘昙这两日老梦魇,我要在京里照料他。”
胤礽转过头,不依不饶:“说到底,都是你没把我放在心上。”弘昙有乳母照顾,日常也不多找额娘,弘晟也有乳母照顾,那几个伺候的宫女是康熙身边的,从头到脚哪一样不搭理的妥妥帖帖,哪需要旁的人插手?她让李佳氏跟着去,李佳氏能照顾得到谁的起居?
溪则算是瞧明白了,这人就是借着点酒意,三分醉七分醒的跟她闹腾。后日启程,明日胤礽怕是不得空的,所以今晚不说个明白他是不会罢休了。溪则看向他,胤礽追根究底非要一个明白。做了七八年的夫妻,胤礽的心思若说她一点都不知道,就太自欺欺人了,可若定要说个明白,兴许他自己也不见得多明白,他心里的也不过是一点隐约的感觉,这么迟钝的人,抓住了这点隐约到聊胜于无的旖旎心思就纠结了这么多年,现在大约是又弄清了一点,就来说她没把他放在心上。
溪则一口饮尽杯中酒,梅花香在唇舌间溢开,混着香醇的酒气,酒壮人胆,溪则反问他:“你真要弄个清清楚楚?”
胤礽眼神闪烁,大声道:“是。”
“好,那我就告诉你。”溪则笑得分外明媚:“我不想去。草长莺飞如何,暖燕衔泥如何,西湖湖畔几多春意又如何,都不在我心上。我心上有的唯独三件,一是孩子,二是平安,三是……”她眼中蓦然蓄起了泪意,她能感觉到说这话时心间的颤动,“若有一日能回去。”
胤礽在底下掰着手指数,一二三,孩子、平安、回去,三件里都没有他。
“倒是一直没有与你说起,我家就在杭州。此次南巡将驻杭州,阅兵较射。你说我近乡情怯也好,说我白日做梦也罢,我就是不想去那里。”十几年了,她心中的家已经模糊的只剩一个轮廓,她怕见到康熙年间的杭州,古朴的繁荣,春意盎然的二月天,如此欣然与美好,会将她记忆中的家完全的覆盖,她就会忘了自己究竟从哪来。
可是,这些花团锦簇都是假的!这里没有平等,这里束缚女子,这里谨言慎行,在康熙三十六年揪出那几个人以前,她每次要与胤礽说话,都要在房外布置上自己的人,不敢有一丝放松,生怕只言片语流传出去,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她,本不是个谨慎的人,却历练成了如今走一步想三步的模样。
胤礽从没见过这样的溪则,强烈的激愤和不满,原来,她一直心心念念的是回去,他闭上眼,蓝天白云下,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都市,已成了一个梦,存在于深深埋葬的记忆深处,他早已选择了忘却,选择了勇往直前,而溪则,明知可能渺茫,却依然将这个作为一份希望放在心上。
言尽于此。
直到康熙起驾,胤礽带着弘晟一齐走了,两人都没说上一句话。
直郡王府。
多年宦海,明珠已显老态,眉心一道深深的痕迹,是因长久蹙眉思虑而留下的。直郡王与诸臣议事后,见明珠一直不复出言,便问道:“明相看,此事可否?”
明珠起身,沉吟片刻,踟蹰道:“虽可也,到底急进了些,不如上达天听,将郡王的论处一并附上,请皇上决断。”
直郡王不以为然,笑道:“区区小事尔,何劳皇父圣断?皇父既将朝事托于我兄弟几人,自不能再事事都去清扰圣听。”
明珠听罢,瞥了眼事事皆可的诚郡王,静默深思的四贝勒与温润含笑的八贝勒垂首道:“是。”
他这一世曾权倾朝野,位极人臣,亦曾阶下为囚,不复柄用,想想儿子揆叙曾道:“皇长子不如皇太子远矣。”他开始不肯认,到时日久了,见索额图这十余年,撇开跋扈,舍去权臣之相,成了一个能臣,不可不谓是太子在后推动。单这一点,可见太子思虑极清,看似无为,却步步以退为进,将眼光对在朝外,而他,也是时至今日才明白所谓物极必反,隆盛而衰。
罢了罢了,勋名即不获树立,长持保家之道可也。回家广置田地,日进斗金,给子孙后代留些家产,也不枉为人父祖了。
朝议散后,直郡王对八贝勒道:“明珠是越发胆小了,康熙二十七年那一下,竟到今日还没缓过来,当真不中用。”
八贝勒回想明珠这些年来毫无建树,笑了笑道:“谨慎些总是好的,好歹平平安安的都过下来了。”
直郡王听了又是一哂。
康熙每到一处就带着太子与皇长孙接见各地主政官员。弘晟这是头一回乘船,开始还挺兴奋,他两岁时便被康熙养在身边,从小就养成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此时站在壮观宽大的御船上,一忽儿见有长脚的鸬鹚飞过,一忽儿见水里鱼儿跳跃,再忽儿又见往来船只,商船、渔船、粮船交替,各有各的特色。
弘晟肃容在船边立着,专心看那来往的风景,眼里闪着好奇与孩子见到新鲜事物后的兴奋。
“弘晟。”胤礽在他身后叫道。
他转过头,恭敬见礼:“给阿玛请安。”
胤礽走上前,道:“别老在船边站着,仔细晕船。”
弘晟不信,结果到了傍晚,就真上吐下泻起来,太医开了两服药用了也不见效,康熙也命人送了御用的晕船药来,依旧不见效。
入夜,弘晟拉着胤礽的袖子道:“阿玛,我今晚同你睡吧,我难受。”
胤礽心疼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然后,第二夜、第三夜……弘晟晕船好了,也照旧每晚都来找胤礽,胤礽奇道:“你不是好了,怎又来了?”
弘晟扭捏了片刻,道:“额娘吩咐的,要儿子每晚都和阿玛一起睡。”
胤礽不解:“为甚?”
弘晟想了想,也是不解,只得复述溪则原话:“额娘说,听闻江南官员爱给上峰送美婢,说儿子陪着,阿玛就没功夫去理会那些人了。”弘晟说完依旧一团迷糊,不大理解这是什么意思。
胤礽想到,每次下江南皇阿玛都能带回几名美色出众的江南女子。顿时就明了了,想想溪则在对弘晟说这些话时的神态,脸带狡黠,坏心眼的像只狐狸似的,不由轻笑出声,绷了一路的心情随着这一声笑也好了许多。再看懵懂的睁着大眼睛等待解惑的弘晟,又立时大怒,有这么做额娘的么?教坏了儿子怎么办!
作者有话要说:没跟上来的请注意,现在是康熙三十八年了。必要的跳跃不影响行文流畅。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