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日的乾清宫恢弘雄伟,殿中深阔宽敞,回荡浩然正气。前明十四位皇帝皆尽以此为寝,先帝顺治帝亦以此行政作寝,皇权巩固,安邦定国,这间宫室里历来被视作坦荡透彻的所在。
而此时,夜幕遮天,明黄的帷幕尽都严严实实的放下,即便四处都点燃粗如婴孩手臂的白烛,照得满室亮如白昼,那厚重的压迫之感却浓郁的弥漫在每一个人的心中。
除却直郡王、三贝勒、四贝勒与个别年幼的阿哥,其他的皇子都在了。皇太后坐在龙榻边,拿帕子一个劲抹着眼泪,四边围着的几个嫔妃亦是偷偷的掉着泪。康熙静静地平躺着,眼睛睁开,泛着氤氲的迷雾,随着殿外一迭声儿的“皇太子到”,他迷惘的双眸渐渐回神,浅浅褐色的瞳孔缓缓聚起光,胸口起伏剧烈,因是中的慢性毒药,他的脸上已淡淡的晕了一层青黑,嘴唇亦是骇人的紫色。
胤礽冲到床前,纳头便拜:“皇阿玛!”
康熙骤然散出精光的眼球动了动,转过头,张嘴望向胤礽。
事情简单得很,直郡王一被俘虏,不需费什么功夫,惠妃便自己说出来了。那毒药下在他送入宫的点心里,惠妃正为这父子俩僵硬的关系而焦愁不已,见他主动送了糕点要孝敬皇上,自然是没有不应的,立即便高高兴兴的亲自送去了乾清宫。谁能想到他是如此阴狠,不念养育之恩,不念血缘之亲,不念君父厚待,在糕点里掺了厉害的毒药。
胤褆是真的要置皇上于死地,下得药极其歹毒,太医们亦是回天乏术。到了这个时候,胤礽什么都顾不上计较,只记得那几年,康熙对他的饮食起居事无巨细的一一询问,记得康熙对他的悉心教诲,手把手的教他如何做一个使人信服使人忠心的储君。他鼻子一酸,眼泪盈满了眼眶,颤声道:“儿子不负重托,已将大哥拿下,等阿玛亲自处置。”
康熙满身散发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戾气,嘴唇张张合合,从喉间断断续续的挤出一个“杀”字。
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毒害皇父,欲图逼宫造反,胤褆怎么也逃不脱一个死字。
胤礽回头看了看诸位阿哥,见他们亦无求情的话要说,便回过头道了声:“是。”
康熙猛然间一把抓住胤礽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眼球涨大,大口的喘着气,急急的要说什么,却吐不出一个字。
“皇阿玛!”
“皇阿玛!”
众阿哥含泪高呼,纷纷跪下。胤礽亦是泪流满面,康熙口中涌出大口的鲜血,皇太后忙拿帕子去擦,却因太过,擦不过来,皇太后一面手忙脚乱地擦,一面呜咽哭出声来。
十四阿哥急得向太医们怒吼道:“你们都是死的么!还不快给皇上止血!”
太医们唯唯应诺,急急聚了上去,却也瞧得出,他们已黔驴技穷。
过了一阵,血便自己停下了,康熙的身子颤抖着抽搐两下,便没了动静。
太医上前,拿着一根羽毛探了探鼻息,轻柔的羽毛一动不动,过了半晌,太医方宣布:“皇上,宾天了!”
此事来得突然,宫里连丧衣丧服都没准备。古代帝王的死叫做山陵崩,胤礽从前是不明白这话的具体含义的,如今却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何谓“山陵崩”——便真如山陵崩塌,天地间仿佛刹那间都阴暗了,满宫都是铺天盖地的哀泣,不需一刻,全天下都将白衣缟素为天子披丧。
阿哥、公主、嫔妃埋头痛哭,乾清宫的内监宫女,跪地的太医都几乎哭断了气。一朝天子一朝臣,自今日后这个天下都将改头换面,他们伤心痛苦,但不知是为皇帝的死而哀恸,还是为自己日后的生活而担忧。
胤礽跪在众人之首,灵魂仿佛脱离了身躯,漂浮在半空,他看到宽大的龙榻上,康熙紧闭着双眼,嘴唇青紫,面上青筋隐现,没半点生气,千古一帝的他在愤怒与恋恋不舍中离世;
他看到皇太后哭得肝胆俱碎,两个嬷嬷红着双眸牢牢搀着,若不是如此,皇太后恐怕已瘫软在地;
他看到紧急赶来的三贝勒四贝勒眼中的不敢置信,看到他们骤然悲痛的容色,看到他们扑通一声跪下,八尺男儿,伏在地上,身躯颤动;
他看到五贝勒格外伤心,自小便虽皇太后吃斋念佛的五弟,被宫人称为最是慈心的阿哥,竟哀痛的昏了过去;
他看到七阿哥眼中的木然被伤心掩去,随着众人低首哀泣,他生来带着腿疾,康熙从未重视过他;
他看到八贝勒面色灰败,便如永远的失去了绝世至宝,他看到九阿哥十阿哥相互依靠,在喉间哽咽,他看到十三阿哥紧握着拳头,看到十四阿哥泪水涟涟,看到那些还不知何谓生死的小阿哥们跟着大声嚎啕,看到年轻的嫔妃脸上写着对将来的恐惧,看到乾清宫往日不可一世的内侍宫女一瞬间卑谦起来。
他再转回头,那龙床上凉透了的人,他仿佛看到了未来的自己,生前辉煌权柄滔天的大清天子,身后全天下为其披丧戴孝,家家户户都点上白灯笼,可又有几个,是真的为了他的辞世而伤心?
人生如戏,戏如人生,胤礽突然质疑起来,究竟,他是苏华还是胤礽?这十数年的储君生涯是车祸后在白苍苍的医院病房里的一场荒唐的梦,还是确确实实的存在?他,到底是谁?
朝服朝冠外罩了白衣白顶戴的王公大臣们在乾清宫外的露台上跪着举哀,内阁大学士、领侍卫内大臣结伴入内,跪请皇太子为嗣皇帝,立即登基。
胤礽茫然的望向他们,脑海中有一道空白逐渐的清晰起来——溪则呢?溪则去哪了?为什么溪则不在?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溪则,怎么不在?
“请皇太子登基,主持大局!”乾清宫内外众人异口同声地高呼,在康熙的遗体前,跪请新天子登基。
胤礽在垣暮的搀扶下起身,他看了看四周,张了张唇,轻声问道:“太子妃何在?”阿哥们的嫡福晋,亲王宗室的嫡福晋都在了,太子妃怎么不在?他容色惶急,连道:“快去寻来!”
大臣们一愣,索额图急忙回过神来,直郡王下毒谋反,先帝猝然离世,宫里已乱成一团了,没个人做主心骨,非出大事不可。他上前道:“请皇太子先行登基。”
四贝勒抬头见胤礽神色有些不对,当即起身,招来数名太监,命他们立刻去将皇太子妃请来,这个时候,皇太子妃于情于理都当担起国母之责,领着内外命妇举哀,也要打点好先帝丧仪。
随即其他人也发觉皇太子神色茫然,脸色苍黄,眼神木木然的四下找寻,九阿哥见众人都没措施,干脆自己走到胤礽身旁,压着声,沉沉的唤了声:“二哥!”
胤礽猛地一震,脑子骤然清明起来,看了九阿哥一眼,对众臣道:“皇父先灵未安,我实在不能自已,礼部先行将丧仪打理起来,我当行人子之礼。”
众臣再跪求:“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太子若不即位,先帝在天之灵也难安息!”
胤礽再辞,众臣再求。
三请三辞后,皇太子答应于大行皇帝灵前即位。
内务府将马不停蹄改制的明黄色缎绣金龙朝袍献上,胤礽入内更衣,戴上朝冠。礼部命各安各位,先治丧,预备半月后行登基大典。
当此时,四贝勒派去寻太子妃的太监与毓庆宫的首领太监一齐仓促惶恐的奔来,跪在门槛外,急声高喊:“毓庆宫主子娘娘,不好了!”太监在路上已听说太子即位,万急之中机灵的将称呼改了。
一句不好让胤礽腾地变了脸色,急冲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三请三辞不是胤礽在装,内什么,属于惯例。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