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宁寿宫往日里是最自在松快的地,盖因太皇太后是个万事不管的主儿,且宫里头又人人都捧着哄着她,她常日里没个烦心事便皆是笑呵呵的,从未恼过,故而阖宫里头便数宁寿宫最是欢笑不断。
而这不断的欢声笑语在一日间戛然而止,仿佛尽都虽流水而逝,那古朴的红墙大门数日间便透出了些迟暮之意。胤礽抬首,便望见墙头有槐树枯枝凋零,褐色的枝条横亘出墙来,平添一抹凄微。
康熙骤然驾崩,这一个冬日仿佛都比往年更为萧瑟肃杀。
胤礽稍稍顿下脚步,口气里颇为感慨:“皇阿玛英明,不知日后朕,可能做得一二分。”平心而论,康熙于帝王之道上便如天赐的英才,万难的险境亦能化解,立政清明,事长醇孝,勤勉政事,好学不辍,内于帝室宗亲,多有荫护,约束适当,外于文武百官,使之以能,惩之以弊。
四贝勒也叹息,皇阿玛虽然爱折腾儿子,可是到底说来他依旧是个好皇帝,好阿玛,幼年时,大哥、三哥皆寄养于臣家,除却二哥,皇阿玛最常召见说话的便是他了,于文武二事上也多有指教。四贝勒眼角微湿,望望眼前的皇帝二哥,片刻便垂下首,不迟不缓道:“有心去做,便做得了。”
胤礽听了,默了片刻莞尔一笑,复又举步往前。
皇太后刚刚晋位成太皇太后,听宫人来报“皇上来给太皇太后请安了。”她一忽儿想自己成了太皇太后,一忽儿又想这皇上不是原先的那个了,一时又伤心万分。
胤礽一走进去,恭恭敬敬的请了安,便如往日般挨着她榻边坐下,四贝勒请过安,问过太皇太后安好,便出去与太医说话了。
胤礽眼尖,瞧见宫女端下去的药碗还余了一般药汁,便道:“可是这太医瞧着不灵光?”
太皇太后起先因没好好吃药有点心虚,听他一问想到没了的康熙,又悲从中来,缓缓摇头,泫然欲泣:“才几日?怎就这样了?我只觉得这天都要塌下来了……你阿玛竟说不在就不在了,还有保清那孩子——怎的这般顽皮。”
胤礽听着她说前半句,正是心有戚戚,再听她说出“保清顽皮”这样的话来,就是想惆怅也惆怅不起来——你大孙子下药把他阿玛药死了,还带兵要逼宫谋皇位,到您老嘴里就剩下顽皮……您当是当初年少时候,他们兄弟二人在演武场你来我往的吵个嘴而已么?
要不是说这话儿的是一向大事不管小事不需操心的老太太,人都要当她是给逆王脱罪呢。
不管怎么,胤礽都柔下声来劝慰:“纵是如何,都过去了,”与她老太太说话,得尽往通俗了讲,官话套话一句都不用说,这道理不单溪则知道,胤礽也知道,“您老还要长命百岁,享清福的,好好将养身子才好,要是哪里亏了,阿玛也放不过我。”
这话便是寻常百姓家,孙儿与老祖母说的宽心话,温情脉脉,又极是暖心,太皇太后一时老泪纵横,拉着胤礽的衣袖,道:“溪则可好些了?这两日人人都昏了头,要委屈她了。”人人都忙着先帝丧仪,新皇后生下皇上长女这样天大的喜事也只能抹过去当什么都没发生一般。
胤礽也很心疼溪则与女儿,该有的荣耀却不能有,但是在他心中,更要紧的却是一家人平安无事,其他的都是虚的。溪则生产那夜的险象环生真的让他后怕不已,相对而言,旁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人好好的,其他都好说。
“她也养着身子,如今这样的状况,说什么委屈不委屈。等小公主稍微大一些就命人抱来给您瞧瞧,您来过过眼,是像孙儿多些,还是像她额娘多些。”胤礽笑道。
添丁进口放到哪家都是喜庆事,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就爱热闹,胤礽这一番话说得她减了不少愁容,她想了想,又道:“保成啊,你如今做皇帝了,还差个正式的登基大典,宫里头可有人操持?还有册后大典也少不得。”
这些大事,从前何须她理会,可是眼下一来宫里果然无人可用,宜妃等人再是能干也是先帝嫔妃,沾手这些于理不合,而皇后娘娘又坐月子,其他的也没可主事的人;二来,她觉得康熙这一走便如走了个顶梁柱,保成毕竟年轻,当初孝庄太后怎么做的,她总要学一点。
胤礽又是一阵无力,您老安耽了这么多年,就是突然想奋发也奋发不起来啊,又不能折了她好意,便道:“这些事上宫里有成例,顺治爷与皇阿玛那会儿怎么来的,我就怎么来,从内务府里多抽些人就可,至于主事的,到时请个说得上话的掌掌眼就可。”胤礽也不想让溪则坐月子还要操心这些,要说找个身份得当的人虽难,但宗亲里也不是真找不出来。
太皇太后听了便默然,胤礽开始不知为何,想了想才知是因说到顺治爷的缘故,当初顺治爷沉迷于与董鄂妃的情事,若非孝庄皇太后一力保着,她这名义上的皇后是要退位让贤了。
及顺治爷驾崩,先帝八岁即位,最初亦是多有不易,然而前有年幼皇帝,后有全能孝庄太后,真是再难也无需她操一份心,再后来,先帝亲生额娘也去了,宫里便只剩了她一个太后。先帝仁孝,更是不让她多担一份忧,她这辈子除却顺治爷在时,真真是宽心舒适。兴许正因此,顺治爷在她心里便更是不同(差点坑死她),故而每次有人于她跟前提起,便总有瞬息沉默无语。
正好四贝勒进来了,细细问过太医,也就是老太太年纪大了,一时哀思过甚,细细将养些日子便可。
胤礽便又将话题绕了回来,仔细叮嘱她要好生养病,如方才那般剩药的行为是断不可取的,定要听太医的才是,又道,这宫里着实还乱着,日后还要仰仗太皇太后多加操持。
太皇太后一听,又是担心自己不成,又想是该出点力,她自嫁爱新觉罗家就没有过功劳,此次倒是可以帮点忙,面上显出跃跃欲试的精神头来。胤礽见此就也放心了。
出了宁寿宫四下里一转,胤礽将四贝勒打发回去,自己也回毓庆宫去。
路上一面走一面想,等丧仪过后,溪则就要住到坤宁宫去,坤宁宫空了十几年,实该命人好生修缮,毓庆宫便赐予弘晟与弘昙兄弟二人罢,至于阿哥所,几个弟弟还没成年,还要进书房念书,就先与他们继续住着,只是得换个名字,再来就是眼下已是冬日,等过了年就要开始启用新年号,这年号必得定个吉利的才好,雍亲王即位叫雍正,他是于皇太子为君,可叫皇正或太正?
想想觉得好笑,胤礽便也弯了弯唇角,他连着两三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面上几茬青须,皮肤枯黄干燥,看着就憔悴了不少,这一笑却是发自内心。
康熙崩了,他那一阵伤心不舍过去,要说一点不欢喜,肯定是假的,做了那么多年储君,他也不是一个胸无大志任人摆布的,他也有自己想要开创的一番事业,以前说什么都要在心里过上两三遍才敢说出口,多少志气都只能先压着,话说得不敢过于惊艳恐反生拙,亦不敢太过平庸。
真真是什么都要思量,半点不敢大意,连同弘晟也叫拘得极紧。
眼下可算是好了。
胤礽颇有熬出头的快意。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走到庆禧殿,胤礽放缓了步子,走到门前便命身后跟着的众内侍都退下,自己进到里头去。
溪则还沉睡着,小公主在偏殿乳母照看,胤礽看过溪则就往偏殿去见女儿。之前叫难产吓了一通,接着又被叫去议事,都没好好看过女儿。
这千盼万盼,千难万险得来的小棉袄,胤礽一见到她软软的小脸,红润可爱,还带着嘟嘟的婴儿肥,胤礽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生出一种陌生的手足无措的欢喜来。
他不是头一回做阿玛,然而弘晟弘昙到底是男孩,胤礽喜爱之余更是严厉,只怕惯出一个纨绔来。但这个小棉袄却是可以想怎么宠溺就怎么宠溺的。
胤礽顿时父爱泛滥,伸手戳了戳小棉袄嘟嘟的小脸,小棉袄似有所觉,于睡梦中吐了个泡泡,嫣红的嘴唇微微的嘟起,便如一只小奶猫般可爱得紧,惹得人怜爱到心都疼了。
一边的乳母微囧的站着,见皇上就这么一下一下轻轻戳小公主的小脸似乎也不太好,便大着胆子道:“眼下公主小,睡得便多,皇上过两个时辰再来,公主便醒了。”
胤礽方觉自己这般欠妥,便威严的轻轻咳了一声,收回手来,收到半道儿又忍不住伸回去摸了摸她软软的胎发,心里又生出满满的安慰。
作者有话要说:内什么,有种一别经年的唏嘘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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