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姆斯呆立在原地。希恩知道,自己吓到了对方。“不过这并不奇怪。你害怕想起我,想起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为什么不呢?胜利的果实被你们独占了,我们的努力被抹杀了。市面上的书籍将我们恣意抹黑,美名其曰这是艺术。你当然不敢想起我们。”
老人开口,声音因为惊吓和其他各种各样的情感而变得嘶哑:“你到底是谁?”
希恩笑了一声,忽然尖利地大声说道:“你不知道我是谁吗?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敢说吗!”
“希恩。”
“很好。”希恩点了点头,语气恢复平静:“别担心,我不是鬼魂,而是活生生的人。能够重新活过来,对我来说是绝对的惊喜。当然,对你是惊吓。真抱歉,我让上了年纪的人受惊了。”
詹姆斯扶着椅背,坐在了椅子上。他艰难地开口:“希恩,你……你是一个人偶。”
“噢,你对这个也有研究!”希恩挑了下眉。“因为你那应该不得好死的孙子总从拍卖会空手而归吗?”
詹姆斯严肃起来,表情威严。“我从未赞同过这桩生意。请你注意你的用词,梅丹佐他……”
“他买下了我。我总是摆脱不了你们这个该死的家族。”詹姆斯没回应,希恩就继续说了下去:“当然,我们现在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不该这样评价后辈,但我从来没见过像他这么自大、幼稚、愚蠢的家伙!可他至少是个诚实的人,这一点可真不像你!”
希恩的这番话让詹姆斯用了好久才回过神。事实上,对方第一句话就让他几近昏厥了。“天哪,我很抱歉,我不知道。”他弯下腰,用手抱住了自己的头。“我很抱歉,为了迄今为止所有的事。”
“梅丹佐也和我说过这话。他可比你诚恳多了。”希恩无动于衷。
詹姆斯盯着希恩,似乎在判断前面那句话的可信度。他用苍老的声音缓缓讲述:“除非有必要,否则他不会向别人道歉的。听着,我不请求你的原谅,因为你不会的。你绝对不会的。你固执得可怕,但也因为你坚持的东西而可敬。我只是希望你理解。我当然会考虑人民,可我首先是一个贵族,必须从我的立场考虑事情。如果人民知道‘暴乱’的真相,这个国家就会因为他们的愤怒而陷入混乱。对于我的欺骗,我只能道歉,可这对人民并无坏处。”
“你没必要和我道歉。”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希恩终于开口,眼中划过一丝哀伤:“我至少还活着。可他们——我的兄弟姐妹,全都死了。”
老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们都是值得敬佩的人。可你们失败之后,这个国家并没有因我们的统治而停止运转。你们的愤怒是不必要的。”
“詹姆斯,你还没搞明白我们愤怒反击的根源。我并不像怨恨战鹰或其他参战家族那样怨恨你,至少你还有点儿良心,从前和现在都是。可你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吗?贵族没必要为了错误与伤害向平民道歉,继续封建般的制度令平民沉寂是为他们好。从前行军时,我们还能够友好地交谈,现在已经无话可说了。”
希恩将大部分尖利的、难听的话都咽了回去。当他看见对方衰老疲惫的模样,便意识到了:詹姆斯一只脚都已经跨到坟墓里去了,可现在的自己还年轻。对方已经远离权力中央,而自己还能为了信念争取下去。“就这样吧,你没力气妨碍我,我也没报复你的想法。我只是顺便来看看你,还有我的头盔。你把它放在书房里可真奇怪,如果是我,我会让敌人的东西离我远远的。”
詹姆斯哑声说:“你终究是值得敬佩的人。”
“而对于你敬佩的人,你先是在利用后将他们丢开,继而因为他们高呼不公而杀死他们。这表达方式真特别。”希恩走了开去,又停住了。詹姆斯问他:“你是来看梅丹佐的?”
希恩无奈地笑了笑。“如果你不提他,我根本想不起他。那项法案你不会表示赞同的,是吗?”
“关于武器禁令?你为什么在意这个?”詹姆斯身子前倾,目光灼灼。“如果你想再来一次……”
希恩盯着对方,毫无退却的意思。“你也可以再镇压一次。但就像我说过的,你知道谁才是正确的。”
希恩走了。詹姆斯靠在椅背上,精疲力竭。他的心情很久没有这么剧烈波动了。希恩在五十年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比从前瘦削、阴沉,恨意也藏得更深。这次见面唤醒了从他心中消失很久的某些情感——愧疚与不安。
他曾为制度而忧虑,因为这个和平的景象是建立在谎言与高压统治的基础上。它会受到冲击、甚至被摧毁,因为历史的轨迹如此。反抗的火种没有熄灭,只是被藏在了黑暗中;或许它正在不知名的地方愈燃愈烈,会在某个合适的时机爆发。
可不止这一件事让詹姆斯不安。他太了解梅丹佐的性格了,尽管他对梅丹佐的私生活毫不过问。那是个绝对合格、绝不会向下等人低头的贵族后裔。可他知道希恩不会说谎。如果梅丹佐会向地位低下的人道歉,那他不是生病了,就是被改变了。
“明天上午,我得和那孩子谈谈。”詹姆斯自言自语。
与梅丹佐一样,也有未知的麻烦等着希恩,在不久的将来便要降临。
“我与亚当统计了入会者的身份、工作地点,然后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这座城市中绝大多数工厂都有工人加入我们,只有文森特的工厂——所有工厂,一个都没有。”弗朗西斯闭了会儿眼,仿佛念出这个名字令他疲倦。
“上次游行也一样,没有文森特工厂的人。我曾问过邻居,他说他对争取权益没有兴趣。”有人插嘴道。
“对,这太奇怪了。文森特可是垄断了钢铁冶炼与飞艇制造的人,名下的工厂超过了十座。你们猜,他是不是有绝佳的洗脑技术,能让所有的工人都无比顺从?”弗朗西斯像平常那样开玩笑,接着认真道:“但他绝对有问题。虽然我还不知道问题所在,可我总会弄清楚的。我周末要去他府邸上访问。趁这个机会,我想请他允许我参观他的工厂。”
“您需要有人陪伴吗?我可以和您一起去。”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自告奋勇。他是新闻系的学生,是不久之前游行的领导者之一。
弗朗西斯对他笑了笑。“很积极,值得嘉奖。但我需要一个身手不错的年轻人扮作无害的学生。”他犹豫片刻,再开口时,声音变得不冷不热:“希恩,你和我去。”
希恩慢慢地点头。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冷淡,但将此归为错觉。“需要我准备些什么?”
“等我们散了之后,我会交代你的。”
对方既然这样说,希恩便安静地听对方交代其他事宜。可当所有人散去之后,弗朗西斯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去看梅丹佐了?为什么?”
希恩不懂对方用意何在,但还是回答了:“关于那个提案,我想问问他们家族的态度。我去探望他的时间在武器禁令提案被驳回之前。而且,我对他很愧疚。你和我一起遇见那个司机的,应该知道是我教唆了他。”
“那位大少爷难道不活该吗?你竟然为他冒险,还在列文家呆了三个多小时……”
希恩愕然。他发现了另外一件事。“你找人监视我?”
“是保护。当然,说是监视也不算错。重点不是这个,而是你在非常时期去看一个大少爷。你是个理智的人,能摧毁理智的只有感情。”弗朗西斯咬牙切齿,却不像只对希恩发火:“你逐渐成为重心了,在不久的将来还可能取代我的位置。在这种情况下,你就不能控制一下那见鬼的感情吗!”
“你真是错得离谱!”意外之余,希恩觉得好气又好笑:“我对变态可没有兴趣。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对谁动心,我的感情生活也不会改变我的思想和立场!如果你认为我威胁到了你的地位,为什么不直说呢?我对领导者的位置根本不感兴趣……”
当希恩看清弗朗西斯的脸,他开始为自己的口不择言而懊恼。对方的表情混杂了愤怒与哀伤。“希恩,你不该这么想我。我有私心,这是当然的,可我从前没想过控制乌鸦,现在也没想过要掌控这个工会。”弗朗西斯忽然激动起来:“真该死!我甚至可以这样说:如果我的死亡能让所有人不再犹豫、奋起抗争,那么我会立即去死的!我会的!”
“别那么说。你太激动了。是我说错话了,我很抱歉。”希恩安慰道。他打算拍拍弗朗西斯的肩膀,对方却将他的手挥开了。他听见弗朗西斯笑着低声说:“我现在看着你,就像看从前的自己。”
“为什么这么说?”希恩走到弗朗西斯正前方。
弗朗西斯理了下头发,脸因为激动而有些发红。他再度开口:“感情是一切过失的根源,我比谁都清楚这一点。它会让你软弱和妥协。这么说吧,如果那个大少爷很喜欢你——我觉得这是事实,那么你想报复他就非常容易了。在他面前伤害你自己,这会让他疯掉的。或者,你向他示好,之后利用它。这个办法绝对有效,可你会那样做吗?”
“我不会利用别人的感情。”
“我会。对大多数人我都这么干,只对一个女人不忍心。”弗朗西斯叹气,忽然抱了希恩一下:“唉,原谅我吧,我怎么能因为感情问题责备你?你比我聪明,也比我坚强,不会像我那样犯蠢的。”
希恩也轻轻回抱了对方。可他坚持道:“可我并不喜欢他。”
弗朗西斯微笑着走开,靠在桌子上。“你现在不爱他,但迟早会的。你只能爱他。其他人的亲密接触都让你抗拒。你最排斥的人肯定是他,可他已经学会如何接近你了。再坚固的堡垒也有通风口,他已经找到它了。”
希恩沉默了一会儿。他想反驳对方,却无从反驳。还是弗朗西斯为他解了围:“我真不想把过去的蠢事讲出来,但你对此一直感兴趣。过了周末,我会讲给你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