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安九年的万寿节,是明帝二十七岁的生辰。
明帝不是一个喜欢奢侈浪费的皇帝,甚至可以说,他非常的“节俭”。这个节俭并不是指明帝会节衣缩食、削减用度,事实上皇帝该有的享受,明帝依然会有,但他非常擅长开源节流。单是明帝登基九年只举行过一次选秀,并且后宫妃嫔数目是齐氏开国以来最少这一点,已经为他的内库节省了数不清的钱财。
同时明帝也是宴会办得最少的一个皇帝。除了重要节日的国宴,太后的寿宴之外,明帝不怎么喜欢设宴以及参加其他宴会。
往年的万寿节都被明帝以不宜铺张为由,办得像是走一个过场。
今年的万寿节却有些不同。
齐氏立国,结束了多年的分裂战乱,统一了神州大地,令八方来贺,立下不世之功。可是边关的战乱一直断断续续,延绵多年。齐氏的皇帝历经三代,边关也打了三代的仗。至今依然留着的比较大的祸患正是北方的突厥部。
突厥部是游牧民族,族人强壮凶悍,骑术高超,每年都会发兵南下,侵犯边镇,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元徵之前的朝廷多以向突厥部纳贡、和亲等手段与其媾和。直到元徵朝建立,开国皇帝高帝性格强硬,不甘对突厥部俯首,悍然发兵,三战三胜后才终于止住了突厥部的猖獗。
突厥部视之为奇耻大辱,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复仇,以致边关兵祸连连。
明帝登基之初,边关便受到突厥部的一次强攻,差点被其破城,挥兵南下。明帝异常恼怒,顶着了各方的压力出兵回击,勉强打了个平手。
这些年来,明帝一边用军事与突厥部对抗,一边派人渗入突厥部内部,对其进行挑拨分裂。好不容易,前些日子大将军安煜率兵大败突厥部,之后突厥部陷入彻底的内乱。突厥部的其中一支昆那里部,遣使至建康,愿意俯首称臣。
因为刚好碰上万寿节,在太常寺和鸿胪寺的联名请旨下,明帝允许他们把宴会办得比往年隆重一些。
万寿节当日,泰福殿张灯结彩,气氛祥和而隆重。
阿托史是昆那里部的首领,亲自带着降表前来建康。在日间的大朝时,他已经叩拜过明帝,并且表明来意。当然,昆那里部的投降称臣是有条件的,需要宗室女子和亲,要朝廷赏赐纹银十万两,绢五万匹,茶两万斤等等。以昆那里部这突厥部第三大势力的身份,这些条件确实苛刻了点,但只是坐地起价,阿托史等着元徵这边就地还价。可是明帝听到这些条件后居然一言不发,大手一挥表示容后再议。
接着,便是晚上的寿宴。
阿托史带着两名随从走进泰福殿贺寿时,只见明帝坐在主位上,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把他俊美清冷的容颜衬得更加威严深沉。一名雍容慈和的老妇人坐在与他并排的左手边,而一名眉心有一颗朱砂痣,漂亮得仿若仙童的锦衣小文子,紧挨着明帝坐着。三人的下首,一边是皇子与后宫的高位妃嫔,另一边则是王公大臣。
看到阿托史带着人过来,那锦衣小文子好奇地盯着他们,眨眨眼。
阿托史对元徵朝皇室的人如数家珍。知道坐在明帝身边的,一个是明帝的生母郑太后,另一个则是福康长公主与安国公世子的文子儿子——元徵雍主滕辉月。
阿托史也算见过不少美人,但这元徵雍主小小年纪已经有这般殊色,长大后恐怕是倾国倾城的尤物。可惜太过幼小,若不然,能求娶过来也是一桩美事。
阿托史一边想着,右手抱拳放在心口,向明帝欠身,朗声道:“昆那里部阿托史,祝贺元徵皇帝陛下寿辰。”
明帝还没有说话,他身边的元徵雍主先开口,用很多人都听得到的声音,困惑问:“舅舅,他为什么不行跪礼?他是来干什么的?”
明帝道:“他是突厥昆那里部的首领,来此递降表。”
滕辉月更稀奇了:“既然是降臣,不是更应该跪吗?”
滕辉月的话令阿托史有些恼怒和尴尬。请降可不是一件有多光彩的事!而且条件还没有谈好,这就要他行臣子礼未免言之过早。可是开口的人只是一总角小儿,一派天真烂漫,童言无忌,阿托史又不好自降身价与他计较,只得道:“这位想必是元徵雍主。阿托史诚心向贵国请降,可是陛下尚未答应我部的条件,我部还不是贵国的臣子。”
“投降还得谈条件?”滕辉月一脸惊讶,又问明帝,“他们那个昆……什么部很厉害吗?他们投降了是不是等于突厥部投降了?”
此时有人在旁边道:“禀月殿下,昆那里部是突厥第三大的部落。虽不能代表突厥部,但亦是一大势力。”这插话的人显然是主张接受阿托史的条件,让其顺利称臣的。
听到这话,阿托史不禁板直了腰!
滕辉月道:“那为何第一大的部落不降,第二大的部落不降,第四大的部落不降,偏偏是他这第三大的部落降?可是有什么非降不可的理由?”他仰起脸看明帝。
一阵静默,然后开始有窃窃私语。
原本有些不满元徵雍主一个小儿在昆那里部首领面前贸然开口的人此刻都闭口不言,眼里若有所思。
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非降不可的理由?若是如此,那么这个阿托史还提这么多条件,不就是在狮子开大口,虚张声势?此事可值得查证!
阿托史见状脸色一白,额头见汗,心里极为惊骇!因为滕辉月无心的话简直一语中的!他正是收到第一大部落与第二大部落准备联手对付他们昆那里部的消息,才迫不得已向元徵请降的。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他还指望着投降后,元徵可以出兵给他抵抗另外两部的夹击!
只是没忍住那贪婪,想从中获得一些好处……
明帝抚了抚滕辉月的脸颊,道:“日后朕再与你分说。昆那里部的首领也累了,请降之事,明日再议。”
阿托史在明帝若有深意的微笑下,提着一颗心退下了。尽管依然没有行跪礼,但那欠身的动作比之前佝偻了很多。
明帝见状,笑意更深。
阿托史走后,泰福殿又恢复一派歌功颂德、觥筹交错的热闹景象。不少王公大臣上前向明帝祝酒。明帝一一举杯与他们共饮。
滕辉月在明帝身边,非常殷勤地为他倒酒递吃食。今晚所有入明帝口的东西,都是由多重人员把关,再经敛羽之手,再经滕辉月之手,才到明帝手上。
明帝知道他实在被那个噩梦吓着了,背后又有信佛的郑太后撑腰,已经化身成紧张兮兮的小月子,对着他管头管脚起来。
明帝虽然认为他太过大惊小怪,但实在怜惜他的一片爱护之心,于是面不改色地纵着他。
殿中央有舞姬在翩翩起舞,红纱在空中飞扬,煞是好看。
但滕辉月只觉得这颜色十分刺目,令他不自觉浑身紧绷。因为这场景和他做得那个噩梦非常相似。
“阿樾,你还好吗?”明帝蹙眉看着他苍白的脸。
滕辉月指着舞池:“我不喜欢。可以叫她们不要跳吗?我头晕……”
明帝立刻一挥手,内侍太监苏顺领命而去。
不过片刻,舞姬6续停下,行礼后退场,轮到皇子们献上寿礼。
等挥着红纱的舞姬全部离开视线范围,滕辉月略略松了一口气。
“要叫太医吗?”明帝把手覆在他的额头上,看他有没有发热。
滕辉月摇摇头,靠在明帝怀里:“舅舅,我没事儿。”
“皇儿,阿樾怎么了?”郑太后侧头问。
“外祖母,我没事儿。”滕辉月在明帝怀里探出头道。
郑太后道:“不舒坦要说,知道吗?”
滕辉月乖巧道:“是,外祖母。”
此时大皇子齐明曜已经带着他刻了《孝经》的玉简站在明帝面前,郑太后便止了话,看向他。
“祝父皇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齐明曜道。
这几年看明帝的意思是不打算再要皇子了。郑妃、邓妃与张昭仪管着后宫。因为有郑太后在,郑妃的份位不变,受到的宠爱也不变,但想要更进一步,几乎再无可能。明帝也不再允许郑家的文子和女子入宫。取而代之的,是政事上的重用。与其指望郑姓妃嫔侍君能在宫中有大作为大造化,不如握紧眼前的权利,振兴门楣。
况且郑妃的甘泉宫里养着两个皇子,已经得了一半的机会。如果再得寸进尺下去,踩到明帝的底线,那就得不偿失。
所以郑家痛定思痛后,已经转而靠向大皇子齐明曜这边。
郑太后对齐明曜的态度也因此多少有些改变,比以前要和善得多。
“不错。阿曜有心。”明帝看着玉简,颔首道。
“贵在一番心意。”郑太后也道。
齐明曜得了好的评价,微微一笑,行了个一丝不苟的礼后退下。
二皇子齐明渊送的是一块上等的古墨,看成色与纹路已经知道不是凡品。明帝收下了,也难得赞了一句。
三皇子齐明勇送的是一支亲手做的狼毫,手工不怎么样,但诚意很足。明帝一样夸了他。
四皇子齐明炎则是表演一段剑舞。这一段剑舞其实是一种祈福舞,寓意是平安康健,简单干脆又不落俗套。而且齐明炎小小年纪,已经能握着剑舞得虎虎生威,颇有日后能成将成帅的潜力。
明帝拍掌,道了一声“好”!
王公大臣们也纷纷赞叹。
“皇子们有皇上的风采啊!”
“……个个出类拔萃,人中龙凤……”
“至诚至孝……”
……
有养子或者亲子的妃嫔都微笑起来,无子的那些则暗自捏皱了帕子,脸上还得露出深以为然的笑容。
唯有滕辉月知道明帝虽然赞了人,但心里并没有真的非常高兴。齐明曜过温,齐明渊过奢,齐明勇过拙,齐明炎过执,暂时都不能令明帝满意。明帝一向严格,对皇子们的要求都是高标准的。
不过恰逢生辰的大好日子,明帝还是以赞赏鼓励为主。但过后,这些皇子们可能就要不得空闲了……
滕辉月同情地想。
许是看出他的心思,明帝掐着他软乎乎的脸颊道:“阿樾还欠着舅舅的生辰礼……”
“窝叽咋滴……”滕辉月口齿不清道。
没见着红纱,他安心下来,开始有心情和明帝开玩笑。
皇子们送完贺礼后,呈上来的是昆那里部带过来的贺礼。
听到嘭一声巨响,滕辉月抬起头,只见满眼的鲜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