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之二人没有在文家茶铺待太久,终究于心不忍的家伙,还是选择了多管闲事,他再次摸了摸小茶笙的脑袋,告诉她不用担心,他会把这一切摆平的。
在陈安之走没几步,小茶笙突然跟上来,一双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衣摆,扬着小脸,问道:“大哥哥,你是不是老爷爷说的那个很厉害的人?”
陈安之直愣愣地望着天幕,突地笑出口气,“是,所以你放心吧。”
姓名文茶心的少女听闻此言,信步走来面挂疑惑问询道:“您认识那个老仙人?”
陈安之说道:“大概算是认识吧。”
文茶心脸色凝重,微微侧过身,做出请的姿势,“有些事,还请移步屋里说话。”
陈安之犹豫片刻,点点头,猜测到那刀客定然是交代了些什么。
小茶笙一脸懵懂地跟在后面,还有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方小商。
一行人走进茶铺,陈安之环顾四周,这里一片狼藉,文茶心轻轻将门掩上,略带歉意地微笑道:“这里实在站不下脚。”
走过茶铺,走向院子,是个很干净的小院。
文茶心停下脚步,看了看方小商没有走进正屋,后者很干脆地坐到院中石凳上,大咧咧笑道:“你们去聊,我不爱听这些。”
陈安之想了想,也没说些什么,最后几人进了屋中。
文茶心斟茶,纤纤手指拿捏着茶壶,手腕带动手指,恍如描摹一幅精致的工笔画,一点点,一笔一笔从心底晕染而出。
通明的水落入杯底,茶香就这样冒了出来,一枚枚芽叶缓缓沉至杯底,在渐渐浮出,顺水摇曳飘送,茶叶微微舒展开,就像是裙摆的皱褶被抚平。
文茶心沏茶之后,信步走到一旁坐下,眼神肃然,“可否借刀仔细一观?”
这要求,陈安之自然不能接受,先不说这刀里藏着的刀意,就算没有,也断然不会把兵器轻易交给他人,所以他摇了摇头,“有什么事,还是直接说吧。”
鲜有被拒的少女闻言一时愣住,随即回过神觉得确实是自己唐突了,赶忙解释道:“那位老仙人说他的刀鞘上刻着荒桥二字,所以我想确认下。”
方小商就坐在石凳上,心里怎么都觉得有些不舒服,再怎么说自己也是跟你陈安之有过患难之交,转头你就把我当做外人,还背着我偷偷摸摸的说事情。再说起来那个文茶心也真是的,好歹我也出手相助了对吧,怎么着都得让杯茶意思一下是不是,你说论长相,我是没他帅,论修为,也看不透那家伙,应该是不如他,但好歹我比他年轻啊。
方小商独自坐在院子里暗暗腹诽,过了些时候,心里觉得无趣了,就扬头望着天空,蔚蓝的天空,白云堆堆叠叠,一层层,一片片。
这个饱读诗书经纶的少年郎,同样也并不会看轻野史杂记,一字一句都看的认真,即便如此,他此刻也觉得那些书里的天,都没有眼前的天干净。
可他又搞不懂了,怎么这么干净的一片天下面会有个叶千自,方小商眨了眨眼,再看着天空的时候,总觉得好像没有之前那么干净了。
他一手后撑着石凳,一手伸直手臂,手掌摊开对准天空,作出擦拭的动作,然后又认真看了看,小声嘟囔道:“还是不干净啊。”
便在这时,屋门开了,陈安之先走了出来,还是那副淡然的神色,没有波澜,倒是随后出来的那两个人,神情沮丧,尤其是小茶笙脸上,依稀可见未干的泪痕,还有额头上一小块灰尘。
方小商忍住心中疑惑没有开口,陈安之走到他身边,开口道:“回去吧。”
方小商点点头,跟着陈安之朝门外走去,走到门口,陈安之止住脚步,方小商一个不留神,差点撞上,刚要开口,就听到陈安之的话语,“茶笙,你为什么要学剑?”
小茶笙站在原地,贝齿轻轻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陈安之突然叹了口气,“我不瞒你,你有些让世间大部分人眼红的体质,心生剑胎,我想那个老家伙也是看出了这一点,他也知道我一定会来这文水城,所以这才会告诉你姐姐。”
“明天下午,我会来文家茶铺,你若是真的能说出让我认同的话,我便收你为徒。”
陈安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等对方来得及说话,便推门而出。
方小商急忙跟上,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文家茶铺。
方小商没有问,事实上他也有些习惯了这样,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眼前这个总是一脸淡然的家伙,甚至连死都不会变脸色的人,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做什么都是胸有成竹的。
所以方小商没有开口,他跟着陈安之往前走,看出了这不是回客栈的路,是出城的方向。
两人路过了一家酒肆,陈安之走进去,没消一会儿,那家伙探出半个身子,手掌摊开伸到方小商面前,“方小商,拿钱。”
方小商一阵无言,第一句话就是拿钱,这叫他又好气又好笑,没好气地把手伸进布袋,摸出些碎银子丢给陈安之,后者一把抓住,道了声谢。
买了些酒和吃食的二人又是一路无话,朝着城外走出去,经过文水城头的大河,此时已近傍晚,华灯初上,一艘艘画舫在船头点一盏灯火,竹帘半卷,不时有丝竹琴瑟声传出。
俩人没有停留,继续往前走,渐渐地方小商有印象了,他知道前方有一座湖,有个很奇怪的名字,叫做沉湖。
当时两人驾车从此路过时,自己还打趣这片湖名字很奇怪,陈安之依旧是那副样子。
可如今,陈安之在前面走的方向,分明就是沉湖。
摘叶在剑身中盘坐,声音落在陈安之的心湖,有些悲凉,“真的决定了吗?”
陈安之没有回答,一直淡然的脸色罕见的露出一丝哀色,一闪而逝。
沉湖的水很清澈,天边如火灼烧的云彩倒影湖中,仿若铺天盖地的烈火,填满方小商的瞳仁。
绕着湖畔走不过十丈距离,方小商突然呆住了。
与湖畔其余杂草丛生明显不同,这一片小小的地方很干净,隆起的坟茔上有些新土,看样子才添了没有很久,还有几根残香插在前面。
鬼使神差地,方小商瞥了一眼陈安之,心里翻起惊涛骇浪。
陈安之静静地站在那里,虽然他脸色如常,可那双眸子却不停涌动着一种叫做悲伤的东西。
陈安之微微蹲下身子,把手中的酒壶和吃食递给方小商,而后解下腰间的酒葫芦,拔掉塞子,一股清爽的花果香气弥漫出来。
缠梦酿流淌在地,慢慢渗透土壤。
陈安之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沉湖,金色的光毫不吝啬地落在水面,波光粼粼,叫人一时睁不开眼。
好像一副金色长卷在这位白衣剑客面前展开,像是大梦一场,写满记忆,夕阳的光透过火烧云落在脸上一片赤光,光影交错间,他又看到了那个小家伙,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四宝。
……
……
那天也是在湖畔吧。
“师父,你又喝酒!”
“师父。”扎着羊角辫的小四宝佯装生气,小手掐腰,站在一旁,“师娘会骂你的!”
接着,小家伙绷不住噗嗤一下笑出来,食指竖在嘴边,“小四宝会帮你保守秘密的,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
说罢,小四宝跑到身边,嘿咻坐下来,晃荡着双腿,一脸的向往,“师父,江湖好玩吗?”
陈安之如山峰般的眉皱起,仔细想了想:“算不上好玩,但是很新鲜。”
小四宝嘟着嘴,歪了歪脑袋,“那山海很大吗?”
陈安之点点头,“山海很大。”
小四宝说道:“有沉湖大吗?”
陈安之笑了,“比沉湖大,是几千个沉湖也比不上的。”
小四宝惊讶地瞪大眼,“那小四宝能不能全部逛一圈呀!”
陈安之眉眼柔和下来,他伸出手搭在小家伙的头顶,带着春风笑意,“有师父在,一定能逛完的。”
……
……
“师父,山海一点都不好玩。”
小四宝倒了。
她的身体从天上坠落到沉湖中,缓缓地沉了下去。
距离沉湖三千里的万里长城,剑气冲霄,粗若蛟龙的剑气贯穿天地。
三日之后,天空晴朗,三州五地却突然下起了雪。
是一道绵延千里的雪路。
坐镇万里长城的陈安之,撕破了立下的剑誓,他的身上带着星星雪花白和朱砂红凋落,像是穿越了春夏秋冬,终于赶了过来。
那一日,血污浸透沉湖畔的青石。
沉湖不是很大,但上千人的鲜血也不过刚刚浮了一层。
陈安之坐在青石边,摘叶浮在身后。
小四宝沉在沉湖底,拙锋立在身旁。
江湖不好玩,只是新鲜罢了。
山海也不大,填不满这座沉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