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姨娘!”
天刚亮,卫姜从主院归来,顾不上休息,一路闯入碧云阁。守门的婆子偷懒,门未上锁,竟叫她径直走进了蔡姨娘住的小楼。
夫人生产,虽不令姨娘们在外伺候,蔡姨娘却也一夜不曾安睡。得知夫人生了个女儿,蔡姨娘悄悄松了口气。若真叫她一索得男,自己未来的日子恐怕更加不好过。从前她可以不争,也没资格争,可如今,姜娘眼看及笄了,她不能不为自己的女儿考虑!夫人和老爷禁得住她的足,却禁不住她的心!
“二小姐?”丫鬟睡眼惺忪,见是卫姜来了,连忙行礼。
卫姜挥手道:“出去!”
室内只余母女两人,蔡姨娘笑道:“夫人这回,很失望吧?只是辛苦我儿,伺候她们母女,这会子尚未合眼……”
说着,心疼地把卫姜搂在怀里。
卫姜闭目,在母亲怀中静静地倚靠着……少顷,抬头问道:“娘亲,您知道雍王吗?”
“雍王?你为何提起他?”蔡姨娘疑惑道,“据说,是皇上最宠爱的皇子。先夫人向我提起过,说雍王非常俊美,每每有宫宴,总是有世家小姐,向他眉目传情……”
“只是……雍王不甚多情,娶的是先皇后的侄女、他自己的表妹,大司马府嫡长女左思嘉……其他的,我也不甚清楚了。姜娘,你为何问起他?”
“娘亲!”卫姜将脸埋在母亲腿上,掩住眸中的光彩,“没什么,女儿只是偶然听说,那个雍王,似乎与父亲走得很近……”
蔡姨娘不疑有他,笑道:“他是先皇后嫡子,又颇有才干,深得皇上看重,大臣们自然没有不愿意拥护他的。只是这些事,我一个深宅妇人,也说不明白。”
卫姜笑道:“娘亲您看,女儿额上的伤全好了。女儿现在,不那么难看了吧?”
蔡姨娘捧着女儿的脸,叹道:“是我害了你!连累你,被你父亲忽略……你这么漂亮的一张脸,险些……唉!不说那些,不说那些了!幸好你姐姐相助,你才能逃过,那该死的裴家纠缠!我这如花似玉的女儿,可不是他们商贾之家可以肖想的!”
“娘亲觉得卫雁对我好?”卫姜攥紧了拳头,一字一句道,“如果没有她,我又怎会,被人当做多余的人?”
“姜娘,你想左了,你姐姐待你甚好……”蔡姨娘想劝,瞥见卫姜那一脸愤恨,知道劝也无用,只能盼着,有一天,她自己能够想通……
卫雁坐在昏暗的幔帐中,睁大双眼,睡意全无。
她疲倦得很,却睡不着。
她去看了她刚刚出生的小妹,漂亮的小人儿,被冷落在摇篮中,饿得哇哇大哭,却无人理会。
崔氏满头是汗,脸上涕泪交加,喝退了所有服侍的人,目光阴狠地望着摇篮中的女儿……若非卫雁闯进去,吩咐奶娘哺乳,恐怕那小小人儿,就要饿坏了……
崔氏见她进来,别过头掩住泪颜,客气地道:“雁娘,我这里腌臜,你回去休息吧。”
卫雁站在门口,远远盯着女婴看,红红粉粉的孩子,头发很密,闭着眼睛在奶娘怀里拼命地吸食……卫雁第一次看见这么柔软而细小的生命!她心内涌起一股柔情,低声劝道:“妹妹这般可爱,父亲会很喜欢的。夫人还年轻,好好调养,还会给父亲添许多儿女……”
这些话,不该出自一个深闺少女之口,她脸上一红,不再多言了。
崔氏勉强一笑:“你有心了。”心内的剧痛,藏也藏不住,脸颊也跟着扭曲抽动着,想要大声哭喊,却只能拼命压抑……
卫雁轻声嘱咐奶娘和其余照顾崔氏母女的人:“好生照料小小姐和夫人,有什么闪失,父亲和祖母饶不了你们!”
她这样说着,却连自己也骗不了自己。祖母连刚出生的孙女都没有看上一眼。父亲更是,匆匆归来,听说是女儿,大失所望,当即拂袖而去。
从前,先夫人生下卫雁之时,卫东康还年轻,一心扑在仕途上,未将子嗣看得太重。后来蔡姨娘生了女儿,他不曾将她母女放在心上,倒也未曾刁难。
如今,他早过不惑之年,亟需一个嫡子,承继自己挣来的家业!族中之人,对他无后一事,更是多番指摘。崔氏进门四年才有了这胎,竟又是个女儿,他怎能不失望?怎能不愤怒?
他深知自己,已经不比当年,未来子息艰难,已是意料中事!
发了一通脾气过后,他冷静下来,细细地将自家目前的情况分析一回……他立即起身,也不需人去传唤,亲自去往长女院中。
“雁娘!”他站在窗下喊道。
如月连忙迎了出去:“老爷来了?小姐刚躺下,奴婢去唤小姐?”
却听屋中卫雁道:“请父亲进来吧!”
卫雁和卫东康坐在小厅里,卫东康示意如月等退下,喝了一口茶,方道:“雁娘,雍王待你怎样?”
卫雁早知他要谈论雍王,只没想到会这样地单刀直入。她冷下脸:“父亲,女儿待字闺中,您说这话是不是不合适?女儿跟雍王殿下,有什么关系?何来他待我好不好之说?”
卫东康咳嗽一声,掩住面上的尴尬:“傻孩子,这里没有外人,为父想跟你,说说心里话!你也不要一味任性……”
卫雁偏过头,闭目不语,听父亲在耳边唠唠叨叨,说尽雍王的好处……
“……来日,你的孩子,会成为卫氏一族的继承人!”
卫雁拍案而起,怒道:“父亲,您在说什么?女儿一介深闺女子,这话女儿不敢听!”
“雁娘!”卫东康如何不知他这番话不应说,可他不能不说啊!
“雁娘,雁娘!为父……年纪大了,如今……”自己的隐疾,如何能在女儿面前,宣之于口?他面上掠过一丝赧然,“如今……咳咳,你……好生听着:雍王如日中天,问鼎王座已是必然,蜀王年幼无知,岂堪相较?如今皇上有意撮合后族之女与雍王,想来也是为雍王着想,希望给雍王增添助益。只是,雍王的两个侧妃之位,就只余一个!坐上这个位子的,必须是你!”
“父亲!”卫雁激愤欲驳,被卫东康挥手阻止。
“雁娘,如今岂是意气用事之时?雍王有意纳娶你一事,已被许多人所知,你不嫁他,还能嫁谁?”
“为父知你心高,不愿屈居人下,可雍王妃是先皇后侄女,先皇后选定此女,雍王不得不从!如今他待你如何?你心里难道不知?雍王何曾有此不分轻重、进退失据之时?你能影响他一时,就能影响他一世!为父对你有信心,你自己,更要有信心才是!何必拘泥于一时的荣辱?”
“雍王妃年长,又姿色平庸,先皇后一去,左氏一族逐渐凋零落魄,不复当年,雁娘,你比她强了不知多少倍!雍王就是再念旧,也不会为她而委屈了你!雁娘,如今,立储的旨意未下,雍王不宜当面抗旨,惹恼皇上。此事只能慢慢筹谋……”
“但……你……”卫东康迟疑片刻,后面的话有些说不出口,半晌,方硬着头皮说道,“雍王妃多年无嗣,侧妃莫氏,多番有妊,却只活下来一个女孩儿……若你能够,先行诞下男婴,日后,权势富贵,皆你所有!”
“而为父,也会将这卫家全族,交到你孩儿之手……”
卫雁再也听不下去,何其恶心!她怒道:“父亲,您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女儿刚刚及笄,尚未出阁,您当着女儿,说这些合适吗?父亲不顾脸面,女儿还要脸呢!”
卫东康脸色也不好看,自己说这番话,难道很容易么?他何尝不是竭力忍着心底的那份尴尬,对女儿晓以局势?
“雁娘,你……听为父说,名分一事,难道为父不在意吗?可为父更看重将来,而非一时荣辱。你与雍王,即便,在立储、你受封良娣之先,有了……,皇上最多怪罪雍王……一时糊涂,未能……那个,把持住……可……可事已至此,即便皇上,又能有什么办法?难道要让皇长孙……没名没分……咳咳……”一番话,他说得无比艰难。
“有必要吗?有必要如此卑微,去讨好献媚吗?您是堂堂尚书,二品大员,谁能小瞧了您?谁能忽视您这些年来经营起来的势力?女儿是尚书嫡女啊,为何要像一个卑贱姬妾一般,做此等龌龊之事?难道您一个尚书的附庸,还不足以令他欣喜?非要搭上女儿的尊严,才能证明您的忠心吗?
”
“你不要激动。雁娘!雁娘!”见女儿一脸的不赞同和惊诧,他将脸别过去,生硬地阻止女儿即将出口的驳斥,“?孩子,为父不只要全族上下尽享荣华,更要亲眼看着你,我最引以为傲的女儿,走上凤位!你生来就不是凡庸女子,你命中注定要成为王的女人!”
“父亲何必自欺欺人?今日你们背着皇上,拥立皇子。他日雍王登基,你们便需要女儿当你们的眼睛和耳朵,帮助你们传递消息、揣测圣意,以保富贵永恒,权势不衰!你们所做一切,只是为了你们自己!何必在女儿面前,假作舐犊情深,恶心女儿,也恶心自己?”卫雁的话语,丝毫不留情面,父亲如此糊涂,如此无耻,令她失望透顶!
卫东康怒喝:“你懂什么?”
“你身为卫家长房长女,有责任,为全族牺牲!小小名分,有什么可在意的?只要雍王爱重,你又生下皇长孙,谁敢指摘一句?谁敢给你脸色看?过几日,雍王妃下帖子邀你去王府赏花,你不得推拒!雁娘!这是你的命!你必须认!”
卫雁讽刺地笑:“父亲果然好筹谋!女儿没名没分,就要自己送上门去?万一女儿没福气,肚子不争气怎么办?万一那宇文睿无能,根本不可能有子嗣,又怎么办?万一女儿不幸有了,被人害去了怎么办?万一女儿生了女孩,跟夫人生下的小妹一般,不受待见怎么办?万一女儿生了孩儿,仍然不能改变皇上心意,立尹碧柔为侧妃,女儿只能做一个低贱妾侍怎么办?万一雍王根本不曾看重女儿,女儿只能偏居冷宫,不能为父亲献力怎么办?万一……万一……雍王因此获皇上罪责,要赐死女儿之时,又该怎么办?父亲,女儿若因不堪屈辱而死,您拿什么讨好雍王,您怎么办?”
字字句句,问得卫东康哑口无言。他喘着粗气,手撑在茶案上,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布满血丝的双眼紧紧瞪着长女:“没什么‘万一’!没什么‘怎么办’!不会,你放心好了,不会!你一定会有孕,一定会生下皇长孙!为父不会让这件事出现纰漏!看着吧,女儿,你会成为云端之凤!没有万一!绝不会有!”
宁可抱养一个旁人的孩儿,也要她顶着皇长孙之母的名头、以雍王女人的身份,尽享荣华,或是,凄惨而死!
如今,父亲顾不上她了。她的脸面、死活,都成为无关紧要之事!为了卫氏家族的富贵,他们连尊严名声都无暇顾及,谁又会在意,她这个小小族女,是不是甘愿,是不是委屈?
卫雁想道:“也许只有我死,才能绝了父亲的念想……可是,可是!我难道甘心,就这样,被人逼死?我若是死,难保下一个要被献给雍王的,不是卫姜啊……”
卫姜,卫姜……
卫雁阖上双目,她心痛至极,却一滴眼泪也流不出。
心已死,哭还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