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利索拨打算盘珠子时,期间抬了几次头,皆看到傅姓客人吃饭时仍纠着眉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放下手中活计,笑着上前攀谈:“姐儿半天吃不下一口饭,可是小店的饭菜不合胃口?”
傅织书才察觉自己又想到匀匀的安危去了,面上微微一红,歉然道:“不是,这饭菜十分美味,只是我一时失神……”
食不知味。
“没事儿。”掌柜的摆摆手,面上一片了然神色,爽利笑道:“我听乔姐儿说你是亲人有案子在身?所以忧愁无比?”
乔姐儿,多半就是从未透露姓名的好心车娘了。
既然对方已经知道,傅织书只得无奈点头,索性连筷子也放下了,痛声叹道:“正是。可我连她是死是活,人在哪里都不知道……”
一道温和的手掌在肩头无声的拍了拍,无疑是好心掌柜的见她有些支持不住,以此安慰于她,随之,又说出几句令她顿感希望的话:“姐儿,我看你不必如此焦急,此事还是有迹可循的。本县牢役虽然爱财,倒也不是那起无故消遣人的混账。而驿馆那里,人多心杂,听说富贵人家里,那些没规矩的下人多的是各行其是!据说门差一日一换,你不妨明早再去打听打听,如果她们仍然这般不通情理,你索性闹上一闹,闹得管事的人出来,你就大声斥骂门差跟你要‘打听费’,没想到堂堂莲王座下,竟是这等不要脸的门风!你要到处去说传!到时候不用你说,她们肯定立即抖豆子似的把你所求之事所问之人跟管事的说了,管事的总归要比看门的知道得多,你再趁机表露苦情,好好打听你妹子的事。”
傅织书一听,脸上惊喜之色乍现,忍不住一下站起来,朝掌柜的感激的弯下身,肃然道:“太谢谢您了。”
这几日,她几乎急傻了,如果牢役一口咬定匀匀在驿馆,而门差如果不肯通情,她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却不像掌柜的旁观者清,小事化大,也不失为上上之策。
掌柜一笑:“谢什么,不过是升斗小民,和官府相争的无奈之举罢了。行不行得通,还是要靠姐儿自己,你不介意就将饭菜多吃些,不然阿竹又要跟我抱怨有人看不起她手艺了。”
傅织书当然没有看不起掌柜的口中那位厨师的手艺,因自己吃不下饭竟然影响到了别人,大是惭愧,重新坐下,保证道:“谢掌柜,我这就吃完。”
“嗯,姐儿自便,有什么需要,唤我一声就来。”掌柜点点头,转身离去。
果如车娘大姐所说,掌柜的十分善意,为她指了一条明路。
明早才能去驿馆,下午无事,可她哪有心情好好休息或者在县城中逛玩,为了稳妥起见,还是先再去县衙大牢那里打听一遍。
可巧大牢前她碰到的牢役也不是之前那位,使银子之前,她不可抑制的犹豫了一瞬,但想到上次那位役娘毫不犹豫接银子的先例,仍是大着胆子做了。
果然同一个工作环境是同一种工作风格,这位役娘仍旧坦然收了她的银子,笑问道:“姐儿做人明白,想知道什么尽管问吧。”
傅织书将严匀匀的事说了。
显然严匀匀貌美,案大,入牢几个时辰,凄惨哭诉一番,竟被当今莲王殿下接去驿馆暂住的事是大牢里的大新闻,不管参与没参与的役娘都听说过了。
这位役娘仍然这么回答:“你说的那位小姐,听说有冤情,被我们的青天雷大人和莲王殿下亲自听见,前天晚上就被莲王殿下提出了大牢,暂时收押到驿馆去了。你要找她啊,去那儿吧。”
直接和间接看守人都这样说,此事多半不假。
傅织书不再多问,道过谢就走,接下来的,就是明早莲王府前与门差一斗。
时间很快到了晚上,白天逛园子的时候,严匀匀与浅眠小姐聊得颇、甚为愉快,她讲了许多马蹄镇的趣事儿,当然最多就是跟傅织书和润儿有关的了。浅眠小姐也讲了一些莲王府或者朝廷的大事和趣事,令严匀匀大感有趣的同时又大开眼界。
严匀匀苦恼的叹道:“真不知道郡主要哪天才来正式告我,我在这里待着什么都不能做,好无聊啊!”
小眠子想了想,建议道:“匀匀,瞧你言谈举止,你好似对本国风土人情有些生疏,要不我挑几册闲书你瞧瞧,一来解闷,二来通习本国风情,将来跟随殿下,也更便利些。”
可能,她不认识达女国的文字啊!瞬间觉得做官什么的又上升了几百点难度……不过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可能”不识字,而且对这个时代的书本又存在好奇,只好谢道:“好啊!但我读书不多,你随便给我两三本就成,千万不要太高深了!”
直白坦然的神情逗得小眠子一乐。
是以这时,雅致简约的房中,屋心漆桌上一灯辉明,另有一灯特特摆在大开的窗台上,只因窗边斜躺着一位正在美人榻上秉烛夜读的文雅美人。
绣衣挥洒,金光灿微,斜斜勾勒出一袭娇俏的身影。乌黑长发懒懒散着,揉在肩头衣上,清宁柔和,尤其是读书士女素手执卷,由那晕黄的书页上,由那轻拨的纤白玉指间,无声的勾开了一副极美的画。
无意闯来之人,只怕一不小心扰了这过于静美的画卷,如果不能悄悄走过,惟愿化身美人颈下那柔软靠枕,吸得一身温香。
窗台正对一片荷花池,冬日粉荷早已残尽,氤氲一片冬意,荷池尽头,横着一弯木桥,那头没有点灯,瞧不见上头正静静站着两个女人。
一宝蓝华衣,绝美之极。一黑色深衣,杏眼莹莹。
疏澜与小眠子都是自幼习武之人,站在桥身中央,就着窗台那恰到好处的烛光指引,将这边的美人美景彻底收入眼底。
她们已静静了站了好一会儿,谁也没说话。
直到,榻上美人右手乏了,不得不翻过身去,用右手看书,用一头墨发背对她们。
负手而立的疏澜轻轻一笑:“你挑的这几本书,真可谓大有福气。不知写的什么?”
“奴婢猜,严小姐手中这侧多半是讲才女佳人的。”一共挑了三本书,一本描风土,一本话人情,还有一本倾诉才女佳人。
而能让人愿意掌着灯,一时喜一时忧看下去的书,多半就是第三种。
疏澜眉眼轻佻,似笑非笑的瞅着小眠子,问道:“哦,小眠子这莫不是在揣测匀匀可是有情之人?”
小眠子恭敬的回答:“殿下,您想多了。”
一个侍女这样对自己的贵族主子说话,本是十分逾矩的,不过两人名为主仆,却是师出同门,又常年相伴左右,很多事情,疏澜就不与小眠子计较了。
目光仍然落回那一屋静美之中,疏澜有感轻叹:“如斯美景,即使不强求它为我所有,只是放在府中常常看着,也能赏心悦目。”
这次小眠子半点不贫嘴,赞同道:“殿下所言极是。”
两人虽然各怀心思,平心而论,在这点上难得达成了一致。
烛光烘托下,刚才躺着静静看书的美人忽然半坐起了身子,拉长手臂就着执书的姿势,歪头伸了个懒腰。这个时代的灯光亮度有限,还总是因为夜风闪闪烁烁的,严匀匀视觉疲劳,只能洗漱收拾,忍痛睡觉了。
小眠子背着手,忽然道:“严小姐这个懒腰,伸得都比常人要可爱些。”
此话果然成功吸引了疏澜的注意力,她转过头,在幽暗的空气里瞥着小眠子,语气莫名的问:“你也很喜欢她?”
这十几年来两人斗智斗勇,小眠子早已被打磨得滑不溜秋,道行高深,回答的话令疏澜也抓不出一丝错处:“奴婢是殿下的侍女,就如您的镜子。殿下喜欢什么,奴婢喜欢什么。”
殿下喜欢什么人,奴婢也喜欢什么人。这句话她不讲出来,相信疏澜殿下也是明白她言下之意的。
被自家侍女一再挤兑,疏澜心中又腾起了一股邪火,蓦然甩袖离去,沉声道:“很好,我们正好达成一致。便催着澄州郡主,尽快替她了了案子,一同回皇都吧!”
再回首,烛光已灭,荷池尽头寂静如无,可刚才那美如亘古的画卷,已然深刻脑海,诉说着她的存在。
小眠子心中有些怅然,仍旧对着那道离去的背影躬身道:“是,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