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刚过,早春的气息乍暖还寒。用过午膳,杨丽华经不住女儿恳求,陪她去前院玩耍。这会儿已到未时,宇文娥英回宫午睡,杨丽华屏退左右宫人,和式微一起在院内的花圃中侍弄花草。
“皇后,那边有人来了,好像不是我们宫里的。”式微对皇后寝宫中的一切了如指掌,她发现一位年长的宫女从院门口进来,忙报予皇后。
杨丽华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往门口瞧去。那边的人走得更近了,这一眼正与来人四目相对,杨丽华微微一怔,低声自语:“朱满月……”
这时式微也看清楚了,不禁道:“她怎么会来?”
发现不远处的皇后正看着自己,朱满月不由一惊,想转身离开,可贸然退下大为不敬,一时没了主意,僵在原地进退两难。
杨丽华主动走上前,朱满月见皇后走近,忙放下手上的东西,下跪叩头:“拜见天元皇后,皇后万福。奴婢无意打扰皇后雅兴,望皇后恕罪。”
杨丽华应道:“姐姐请起,不必对我行此大礼。不知姐姐亲自来我宫里所为何事?”她的语气中透着敬意,却又不失皇后的威严。
“谢天元皇后。”朱满月低着头,缓缓起身,一言一行如履薄冰。她小心翼翼地奉上带来的两个包袱,接着说道:“奴婢今日只是想来送些衣裳给皇上和公主,都是奴婢一针一线亲手缝制的。”
“姐姐有心了,我会代为转交给皇上,娥英也一定会喜欢这些衣裳的。”杨丽华点头示意式微去接,语气略有一丝缓和,“外面天凉,不如姐姐随我进屋坐坐。”
朱满月更加紧张,双手紧紧攥着衣角,低声道:“奴婢不敢。”
杨丽华安抚道:“姐姐你虽没有受封,但也是当今圣上的生母,在我这里就不要见外了。我碍于身份不方便去你那边走动,以后若姐姐得空,可以常来我这。”
朱满月诚惶诚恐,忽地又跪下,颤颤巍巍地说:“皇后……皇后,折煞奴婢了。”
杨丽华素日与朱满月并无来往,也从未想要难为她,既然她不领自己的心意,也不愿再与其无谓纠缠,于是转而看向式微。
式微心领神会,解围道:“皇后,奴婢突然想起,今早有内侍送来一份与突厥和亲的适龄宗室女眷名单。这些小娘子平日进宫多与皇后你接触,所以下面人烦请皇后先按容貌品性择出二三人,再呈给天元陛下定夺最后人选。”
杨丽华嘴角淡淡一抿,依然平静地说:“和亲的大事关系两国邦交,一切应以国事为重。真是不巧,今日姐姐就请先回吧。”
朱满月跪着又是一拜,小声回道:“奴婢先行告退。”随即匆匆站起,急不可耐地退下。
式微望着朱满月远去的背影,叹气道:“听说她当年是犯妇之女,待罪之身没入宫中为婢,年长天元陛下十几岁都能得到宠幸,还顺利生下皇子。宫里人都传她是个怎样的狐媚子,能有这手段,谁又能想到竟然是个胆小怕事、姿色中庸的妇人,难怪一直未有册封,真是小家子气。”
杨丽华眉头一蹙,呵斥道:“莫要在背后说人是非。宫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筹谋,或尔虞我诈,或明哲保身。”略有沉思后,她打量着式微捧在手上的包袱,意味深远地说:“她迟早会得到她该得的……”
式微不解,疑惑地问:“可是皇上已经登基,娘亲却还是一介宫女,奴婢不懂皇后的意思。”
杨丽华抚了抚额前的碎发,然后俯身提起地上的小木桶,一边舀水浇花,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衍儿的衣服你送到正阳宫去,给娥英的你就暂且先收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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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膳后杨丽华命式微送和亲名册去天元皇帝寝宫,自己则一人入偏室小佛堂,为女儿诵经祈福。
忽地有人推门而入,伴着一股凉风猛地灌进内室。这屋本就不大,只有里外两间,杨丽华倒是不惊不恐,依然跪于内间佛像前的蒲团之上,只是停下了诵经。
外面的脚步声很重,杨丽华心知宫中敢擅闯佛堂的只有一人,她双手合十诚心一拜,而后缓缓起身。走出里屋,迎面与来人碰个正着,杨丽华屈膝行礼:“陛下。”
宇文赟身形消瘦,印堂乌中泛青,脸上透着嚣张的苍白。他摆了摆手,一双小眼轻蔑地瞥向杨丽华,上下打量着。连日寻欢作乐拖垮了宇文赟的身体,他气色略有阴晦,但狂妄跋扈却未减丝毫。
杨丽华不想污了这一方净土,主动禀道:“陛下若想和臣妾说话,不如去正厅,娥英也有日子没见阿爷了。”
“刚才已看过娥英,朕就想在这里和你说话。”宇文赟一脸不悦,坐到房间正中的小案前。他拿起案上的一本佛经随手翻阅,漫不经心地说:“你送来的名册朕刚看过,属意赵王之女,已经吩咐他们去办了,择日册封她为千金公主,去突厥和亲。”
杨丽华站在一旁,淡淡地回了句:“陛下圣明。”
宇文赟甚是无趣,转而玩赏起腰间佩戴的白玉双龙坠子,又道:“衍儿刚登基,只公主和亲一喜,气势未免有些不足,难显大周天威。朕欲趁早为衍儿立后,也好举国共庆,朕觉得荥阳公司马消难之女是皇后的最佳人选。”
杨丽华不由微微摇头,柔声劝道:“衍儿如今年龄尚小,迟两三年再选后也为时不晚。”
宇文赟猛地抬起头,神色凌厉地瞪着杨丽华,语气阴沉地问:“你是怕司马家的人成为皇亲国戚,削弱你爹在朝中的势力?”
杨丽华温婉一笑,淡然对答:“臣妾入宫多年,一直恪守本分,从不干预政事。只是衍儿自幼便由臣妾抚养,臣妾知他心性,实在觉得皇帝刚登基,要学的太多,现在立后恐让他分心,于国于衍儿自己都不是件好事。”
宇文赟眉头深锁,不容置疑地命令道:“立后一事朕意已决,你好生打点着立后时后宫的诸项事宜。”
杨丽华俯身行了一礼,神色如常,安然道:“臣妾遵命。”
看着杨丽华安之若素地站在自己眼前,宇文赟越发讨厌她这般模样,一股怒气突然涌上,当即大声喝道:“普六茹丽华,朕与你说话,你却一直冷眼相对,在你眼里到底还有没有朕?”
杨丽华不假思索,她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臣妾是正宫,行为举止若不庄重,有失皇家体面。”
“哼……”宇文赟冷笑一声,“朕若把你的皇后之位送与她人,你也不争不抢?”
杨丽华回:“陛下若废后,定是臣妾有错,也是应该。”
宇文赟右手紧握,狠狠地朝小案上猛砸了一下,愤愤地说:“普六茹丽华,朕乃天元,衍儿现在是大周皇帝,也得听命于朕。废你后位又何须你有罪,朕随时都可以杀了你这个正宫皇后,诛你普六茹氏满门!”
杨丽华见宇文赟盛怒,知自己愈是逆来顺受他便愈加不满,又想起之前那次冲突后母亲的教诲。她担心累及家人的安危,也只好故作弱态,忙跪在宇文赟面前,恳切道:“自古女子出嫁从夫,以夫为天。在臣妾眼里,陛下不止是一国之君,更是臣妾的天,若陛下赐死臣妾,臣妾自然不敢有一丝忤逆,只是今后不能常伴君旁服侍,臣妾愧对陛下。”
难得一见杨丽华清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楚楚的样子,宇文赟的火气顿时压下去大半。杨丽华这样也算合他心意,但他依然冷冷地训斥道:“今日你还算识相,你爹在朝野也安守本分,日后若你们有一点异动,诛九族也不能解朕心头之恨,朕定要杀光你普六茹家十族。”
杨丽华叩头谢恩:“臣妾谨遵陛下教诲。”
宇文赟倒也不再发怒,身子放松地向前倾去,一手撑着下巴,嘴上却不依不饶,找乐子戏弄杨丽华,轻浮地说:“既然你不在意皇后之位,衍儿登基后他生母朱氏还未册封,朕不如把这皇后之位予她……”
杨丽华装作惊慌状,怯怯地为自己求情:“陛下,臣妾知罪。”
细细玩味眼前之人,宇文赟渐感意兴阑珊,杨丽华像寻常人一般对自己卑躬屈膝,第一眼新鲜,再瞧着却觉得索然无味。“朕今日累了,你就继续在这静思己过吧!”说罢,他起身拂袖而去。
杨丽华不敢怠慢,叩拜道:“恭送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