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天清晨。
云淡的如风悠悠路过晴空留痕。
拾京捏起竹筐里的小青蛇,扔了出去。
小青蛇极快地向深林逃窜,尾巴尖即将消失在草丛时,拾京听到一声轻轻的哨音,转头一看,见贝珠站在门口,吹着两片树叶。
小青蛇乖乖折返回来,拾京把竹筐放倒,青蛇配合地回了筐子。
贝珠:“又放我的蛇。”
拾京好奇道:“贝珠阿娘,这些蛇全都听你的?”
贝珠笑的像个孩子,扔了树叶走过来,挨个检查她的蛇:“自然,阿娘可是蛇王,玉带林一半的蛇都听我的。”
“怎么做到的?”
贝珠语气虽轻快,但眼中却流露出怀念:“从小就长在蛇堆里,后来我们……我抓住蛇王。所以我就是新的蛇王,它们都听我的。”
拾京却突然笑了:“可阿娘要剥了它们的皮和肉卖钱,它们还会听你的?”
“讲道理嘛。”贝珠轻飘飘说道,“这是上天的规定,万物都是这么个活法。畜生们对待天道法则,可比我们人要敬仰得多。它们知道自己的命被天安排到了我的手里,由我说的算。既然是命数安排,死时还有什么怨言?都乖顺得很。”
拾京却说:“假的。你若当着父母的面把孩子剥皮取胆,再听天命的蛇也会挣扎愤恨。”
贝珠一愣,好半晌说道:“阿京,我给你准备的有四色衣。”
拾京:“谢谢阿娘。”
“可我觉得,你不会穿上它的。”贝珠问道,“阿京,你告诉我,留下还是离开?”
拾京迅速收好惊讶的表情,摇头。
“拾京,你可以跟阿娘讲实话。”
贝珠指着竹筐里的蛇:“你说得对。那些蛇,情感不如人细腻,没有那么多的爱与恨。但亲眼见孩子被我剥皮取胆,也会亮出毒牙,至死都留着一口怨气……当着孩子的面杀死它的父亲母亲,孩子也会心生怨恨,时刻准备着要将毒牙刺向我,为它的父亲母亲报仇。”
“阿娘,别说了……”
贝珠叹了口气:“阿娘觉得你会离开。”
拾京不再说话,他怕自己只要一出声,就会被贝珠看出来。
“……其实,离开也好。”贝珠说道,“我一直信奉的是天道。万物都有自己的情感归属,你在苍族的那一半心,早已被他们打碎。现在的心,属于你阿爸亡魂向往的家乡。他们,巫依他们都想净化你的另一半血,让你成为苍族人,可阿娘觉得,你的人生,你的明天,在林子之外。”
尽管贝珠说出这样的话,令拾京暗暗惊讶,但他谨慎地没有承认自己内心的想法。
拾京避开了离开还是留下的问题,道:“阿娘是怕我记恨你?”
贝珠轻轻笑道:“不,拾京,我不怕。我看着你长大,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高大的乔木不会生出矮小的枯草,溪水里也永远不会停留尘埃。你阿妈和阿爸都是好人,你的心自然也是好的。你的怨恨不是无缘无故的,你明白你的怨恨来源于谁,自然不会将怨恨的火苗烧到阿娘的身上。”
贝珠似是感慨又似是悲伤,说出这样的一句话:“善良的心生了怨恨,不会以同样的方式伤害他人,而是选择远离怨恨的源头。所以,阿娘知道,你一定会离开苍族。”
拾京轻声道谢:“谢谢贝珠阿娘,那天……只有阿娘没有同意巫依的决定。”
“不,不要谢我。”贝珠转过头去别开视线,“那时,我心中想说的话想做的事,全都败给了自己的懦弱。我本应该讲出道理,和巫依辩驳,阻止他们……”
“阿娘是好人。”
“懦弱的好人是邪魔的帮凶。”贝珠站了起来,“拾京,阿娘不问你何时离开,但阿娘有句话要同你说。”
“到你心安的地方生活,找到家,找到属于你的家,安放你的心,一辈子,踏实幸福地生活,然后在那里的蓝天下净土中长眠。”
竹筐中的蛇闲闲吐信子,窸窸窣窣。
四下安静时,忽听林外噼里啪啦响起乱糟糟的枪声。
拾京吓了一跳,看向东边。
青云营的旗帜高高飘扬,外面腾起了一层烟雾。
贝珠换了口气,笑道:“阿京走,抓蛇。”
“抓蛇?”
青云营这动静,只怕把蛇都惊吓跑了吧?
贝珠眨眼,小声说道:“我们去看看他们练兵。”
南柳酣畅淋漓地打完一圈,下马跑到封明月旁边:“舅舅觉得如何?”
封明月搓着下巴:“别说,有点像你舅舅我。”
南柳笑弯了眼,不知为何,眼神总想往玉带林方向飘。
她心中压根没抱什么能见到人的希望,结果却意外地撞见了惊喜。
她远远地见拾京挂在树上,正朝这边看来。
离的太远,连他脸上花里胡哨的符号都是糊成一团的,可南柳莫名觉得,拾京见她望过来时,嘴角上挑,露出了笑容。
可能是自己想象,也可能是真的。
封明月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小声问道:“就是这个小狼崽子?怎么穿一身白?我记得苍族都是五颜六色刺眼得很……”
南柳笑着说:“异族子,应该不让穿五颜六色的衣服。不过这样也好,瞧着舒服。”
“小狼崽子挺胆大,还敢出来看。被族中人发现,肯定要挨罚的。不知道当初的那个像夏天巫女,现在是盛夏还是晚夏,二十多年了,肯定也沧桑了……”
封明月正感慨着,一扭脸,南柳早不在身边了。
他嘿了一声,背后刮来一阵马骚味的风,带着张扬与急切,南柳跨着骏马化作残影。
封明月开口喊她,声音追不上马的速度。
封明月无奈笑骂:“这孩子,心都收不回了。”
拾京见南柳快马奔来,心中一慌,失了平衡,从树上四仰八叉摔到了松软的泥土中,白色的衣服上沾着青苔印。
拾京爬起来,下意识地想跑,回头却见贝珠笑嘻嘻看着他。
“是她给你的香囊?”
拾京点了点头。
“她都过来了,你还要跑哪去?不要让姑娘误解你不愿见她。你是不愿见她吗?”
拾京摇了摇头,忽然意识到,自己确实不能躲她。
上次他们算是不欢而散,现在总要抓住机会问问她生气没有,跟她解释清楚。
南柳勒住马,发带轻扬,笑看着他。
“摔了?刚刚是想往哪去?”
拾京见她眉眼带笑,不由松了口气:“……你不生我气了?”
“为什么生你气?又不是你气我。”南柳翻身下马,走过来左右打量着他,“奇怪,感觉你又变了。每次见你,都有新发现。现在的你,像……晴朗的秋天。”
南柳受封明月影响,也开始用季节夸人了。
拾京听不太懂,但知道她在夸他,抿嘴笑了笑,说道:“……你穿这个颜色的衣服,背着火铳,很漂亮。”
实话说,南柳打小听到的夸赞多了去,像拾京这么朴实的夸法,放以前,以南柳的涵养虽不会明嘲暗讽鄙之弃之,但也会动一动眉头,略微表示不满。
然而,现在的她笑得很开心,弯眼笑眉咧着嘴,下一秒心就能乐飞。
拾京背后背着竹筐,里面的小青蛇拼命地想从缝隙中挤出去,拾京伸出一根指头,把它按了进去。
南柳好不容易收了几分笑,见他做这个动作,又忍不住了:“来捉蛇?”
拾京点了点头。
“顺便看我们青云营的训练?”
光点头不太好,拾京出声:“嗯。”
南柳逗他:“你再多说几句话,我听听。”
拾京能感觉出来她有玩笑的意思,仔细想了,又觉得她可能只是要他多讲话。
于是,拾京趁此机会,认真地说了长长的一段话:“上一次,溪清伤到了你,我应该让她向你道歉。是我做错了,最后让你生气离开。阿妈曾教过我,如果有人因为你起了争执,而你又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未能依照道理帮上忙,那就是你的错。阿爸也说过这样的话,一定要遵守约定,且要宾客尽欢。如果让客人不愉快的离开,是不合礼数的。”
南柳笑着点了点头:“嗯,听起来风寒好点了。好好照顾自己,天气可比我喜怒无常多了,要注意保暖。”
青云营那边吹响集合号。
封明月招手让雁陵过去:“把她拖回来,都看着呢,注意影响。”
雁陵撒腿朝南柳跑去。
南柳余光瞥见雁陵过来,对拾京说:“晚上还有空吗?小木屋你应该去不了了,吹埙给我听怎么样?”
拾京回头看了看藏在后面的贝珠。
贝珠骑在枝叶繁茂的树上,手上玩着蛇,从叶子的遮挡中,伸出手来给他比了个手势。
南柳收了笑,问道:“后面有人?你们族的?”
她压低声音:“要紧吗?会不会罚你?”
“是贝珠阿娘,没关系的,是她带我来的。”拾京说道,“我现在住在她家,离这里很近。昨晚……是你吗?”
“是。”南柳说道,“今晚我还会来听。”
“好……”
“不说了,人来了,我先走一步。”南柳跃上马,又见他站在那里,身上淡淡绿色,如林中青松,心中一动,忽然用一种她认为很‘苍族’的话,和他约定道,“以后,月亮升上树梢时,我们就以声音相见。”
拾京虽觉困惑,但仍然点了点头。
眼看雁陵就要来了,南柳心情大好,大笑着跃马而去,经过雁陵身边时,还朝她眨了眼。
拾京回到林子里,抬头看着贝珠。
贝珠滑下树,忽然说道:“小阿京,你没问她,月亮升到哪个树梢时,以声音相见啊?我们这里这么多树,有高有矮,她说的是高的还是矮的?”
拾京惊骇:“阿娘……听得懂他们的话?”
贝珠竖起一根指头,放在唇边嘘了一声,轻声逗他:“阿娘跟蛇学的,信吗?”
拾京眉头微微一动,待想明白后,忽然惊住。
有一年他们到城中赶集换物,岚城的药铺老板到过他们摊前,曾说过一句话:“瞧见这些蛇胆蛇皮,又想起我那弟弟来了。你们族的捕蛇人还是那个女人吗?”
拾京当时并未回答他的问题。
那个老板感慨道:“处理手法还是老样子,想来还是她。唉,苍族啊……那林子最险最致命的,并不是蛇啊!”
当时拾京并未听懂,以为只是那位老板的自言自语。
拾京明白了些什么,惊问:“贝珠阿娘,难道你……”
贝珠只笑,一句话没说。
有些事,虽不涉及情与爱,可想起时,仍有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