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王妃便将静婉请到了她的闺阁之内。
王妃的闺房极尽华贵奢美,金丝的绫罗帐子,玉石质的桌面板凳,红铜炉鼎中不知燃着什么香料,暗香袅袅。王妃一脸素容,只穿着居家的简约衣服,笑容亲厚的拉着静婉的手在软榻边坐下。
静婉的神色显得又是紧张又是无措,屁股只在榻沿沾个边,听王妃细细的问着自己身上的伤,都一一谦恭谨慎的答过。
又经过一番客气寒暄之后,王妃才微微扯到正题,“看不出你年纪轻轻的,竟也懂得医理,不知师承何门啊?”
“不敢瞒王妃,静婉并未拜师学习过,只不过是我在妓院中呆久了,见多女人私事后便知道的多一些。不敢说十拿九稳的大话,只是歪打正着的对了几次而已。”静婉装模作样的谦虚说道。实际上她根本不懂什么医术,只是想胡编滥造的蒙混过关而已,但话又不能说的太满,如果万一最后让王妃空欢喜一场,恐怕只会比现在更倒霉。只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能不能怀孕那至少是一个月以后才能知道的事,到那时就算王妃来找自己算账,自己也还不一定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呢。
“姑娘过谦了,以姑娘之见,这女人过了什么年纪便不能再孕了呢?”王妃状似随意的问道。
静婉斟酌着妥帖的措辞,垂首答道:“这要因人而异。有些人体质好,即使四五十岁也可生育。但有些人却早早的断了月事,便是如何也不能再孕了。”
“哦?这么说来,只要月事未断,就还有机会可以怀孕是吗?”王妃脸上有掩不住的喜色,然后又急不可耐的追问道,“那么,如何才可以让人怀孕呢?”
“此事不能一概而论,这需要根据每个人的体质差异来具体判定。”静婉有模有样的说。
王妃直截了当的说:“那姑娘看我可还有怀孕的可能?”
静婉一笑:“请容我询问王妃一些私密之事。”
……
经过一番细致的询问之后,静婉给了王妃一个肯定的回答。然后又对王妃如此这般,这般如此的嘱咐了一番,才迟迟离去。
这一晚,月光很明亮,照的落殇院里亮堂堂的。
静婉看到这么好的月色也是不禁一喜,觉得这月亮能当200度的节能灯泡使了。怪不得古人都喜欢大晚上的对着月亮吟诗作对呢,原来要是没了月亮黑灯瞎火的也吟不出兴致啊,很少看到有谁是对着烛台抒情的。当然此时静婉并没有什么附庸风雅,借月思乡的雅致心情,因为她正借着月光,抱柴,烧水,准备洗澡。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之前说自己能照顾自己的话,有点说大了。先是得去井里提水上来,还得劈柴点火,将水烧开,真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洗一次澡。洗完就到了半夜了,好不容易可以休息,可是——
到处都是赶不尽的蚊子!!!
天啊,静婉差点疯掉!因为屋子里十分闷热,所以她没有办法盖被子,可是只穿着两件贴身小衣的她,就像一个活肉包一样,只能翻来覆去的喂蚊子!
疯了!静婉终于再也忍受不了了,直接怒气冲冲的爬了起来,披上衣服便要去找明城渊算账!这个混蛋居然给自己安排了个这么破的地方住,她要去杀了他——
之前在明城渊的生日宴时,静婉去过他所居住的静竹苑。
夜很静,好像所有人都睡了。有点像偷鸡摸狗般,静婉悄悄的走进了明城渊的小院。
“明城渊——”静婉试探着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可是没有人回应,她便继续往里面走去。她走进最中央的大房子,穿过厅堂,走进最里面时果然来到了一间寝室。床上的帷帐已经合上了,里面的人好像已经睡熟了。
“明城渊?”静婉轻轻的喊。
没人回答。
静婉蹑手蹑脚的上前拉开床帏,果然见到了睡的正香明城渊。这个混蛋,放自己被蚊子咬,自己却呼呼大睡。可是,在见到他之后她反而又不忍心叫醒他了,反正这大半夜的,他也不可能再去找人为自己拉上蚊帐了,要不……思量片刻,静婉便干脆直接爬上了他的床,反正他这里没蚊子,先凑合一宿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好困……
挨着明城渊躺下,静婉发现他的身体也如玉石一般温温凉凉的,她不禁抱住了他的手臂,轻轻的向他靠了靠,她终于能放松下来好好睡觉了……
静婉很快就睡着了,可是有人却因她而睡不着了。
明城渊清晰的感受到身旁那轻匀的呼吸,十分无语,也十分无措。他的身体僵住一般动也不敢动,只觉得她的手心很热,烫的他的手臂快要糊掉一般难受。他微微的睁开了眼睛,轻轻转头看向她,只见她身上只穿了两件贴身的小衣,大片的肌肤就这样直接□□在空气里。
无语的重新又闭上眼,他不禁在心里大声问,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到底是有多开放,才能在大半夜的爬上男人的床,然后衣不蔽体的跟男人亲密的睡在一起?哦,对了,她住在妓院里,即使是个乐师,也检点不到哪里去吧。不!不对!她是天域的人,怎么会随便与人交合呢,她这么做肯定是有目的的,难道……她的目的是自己?
双眼瞬时爆出戒备的精光,他冷冷的审视着身旁的这个人。而她却睡的像个孩子一般,在她的肌肤上还有着一片片或青或紫的淤痕,他知道那是她今日被府里的一群女人殴打的伤痕。应该是很疼的,如果换做府里别的女人,恐怕早就哭着嚷着不嫌事大的来找他疗伤了,可是这个女人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灿烂的笑脸甚至让人忘了她刚刚遭过一顿毒打。
忽然泛起一阵心疼,他重新又闭上了眼睛,心中哀然一叹,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忽然间,他想起了她那一次说过的话,她说她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那一次他刚一得到静婉入府的消息便急忙跟了上去,荷花塘边的阁楼上,他听到了她所讲的那个稀奇古怪的神话故事,可是既然是故事,那么为什么会有流传下来的属于他们的歌曲呢?而且这首歌曲居然是两种语言合并而成,他仔细的记下了歌词然后去找人来翻译,竟然发现她所唱的居然真的是高句丽语!
她所说的话好像是真的……可是那怎么可能?他绝对不会相信,这一定是她的计谋!
在别人为了她而思绪纷乱之时,静婉睡的也并不安稳,她堕入了一场长长的梦魇之中。梦中全部都是她记忆的碎片,她的眉头不自然的微微皱起,潜意识中想要停止这场梦!可是她却无力醒来,就像无法摆脱那始终向前行进的,命运一般的车轮……
第一次见到张岸的时候,是在图书馆里。
他在最角落的位置上堆满了高高的书,然后将自己埋在里面,呼呼大睡。静婉也喜欢坐在角落,便坐在了他的旁边。不经意间,她看到了他笔记本上那峻力的字迹,和一副漂亮的室内设计图的草画稿。静婉顿时便被那优美而简洁的线条所吸引,不自觉的就拿起笔记本看了起来。
越是往后翻看,她便越是赞叹,他的设计天马行空,又简明奢华,真的很棒!可是忽然,她手中的笔记本被夺回!原本在睡觉的他猛然激动的跳起来,生气的竖着眉毛指着她说,你是什么人?为什么偷看我的设计图!你偷看了多少,你要干什么……
然后他们便相识了,张岸是一个认真,固执,又有点傻气的大男孩。他很爱笑,一笑就咧嘴露出一排洁白干净的牙齿。他的身材高高瘦瘦的,皮肤有点黑,总是喜欢穿着一件白衬衣。
他后来开始疯狂的追求她,即使她很冷淡,即使她黑着脸,他也照样会坚持不懈的软磨硬泡……而最后她每每都会妥协,比如那一次……
“下一站五道口,请下车的乘客后门刷卡下车。”
静婉下车之后却满脸不悦的嘟着嘴,拉住张岸的衣服说:“我不去不行啊,看到你那群哥们就烦,你知道我最讨厌参加这种聚会了!是你同学过生日,又不是我的,一个人都不认识……”
“哎呀,去吧,我的小姑奶奶,咱不都说好了吗。我都已经跟同学们说了要带你去,你要是突然不去了,那我多没面子啊,兄弟们都等着要看看你呢……”张岸又一顿好言相哄。
静婉最后只得无奈的妥协,她有些不开心的扭头看向马路边的一棵花开正好的粉红桃树,那桃树灿烂的就像个大绣球。
……
在那场聚会中发生了什么,她已经根本想不起来了。可是那一天,却深深的刻在了她的生命里,成为她命运的转折。
回来之后她就发了烧。
当时她以为只是着了凉,可是却没想到三天三夜都没退烧,就只好去了医院。检查结果出来的很快,快到她几乎以为那不是自己的。她有些看不懂那检查报告上的一串名词字母,然后医生告诉她——
你得的是艾滋病。
睡梦中的静婉手指颤了颤,呼吸也变得痛苦滞涩起来……
疯狂的大叫,疯狂的痛哭!
她撕心裂肺的不断地以头抢地,不断的向冥冥之中的天神们磕头乞求,求求大神们放过自己吧,求求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玉皇大帝,王母娘娘,求求所有的天神,不要这样对她,不要这样残忍!她愿意放弃前程,放弃青春,只求还她一条生命,让她可以陪伴着父母一直到老,爸爸妈妈可只有她一个女儿啊,她若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她没有办法想象爸爸妈妈知道她患上绝症的表情,她不能接受这样的命运……
为什么她会得上这种病?是谁害了她?为什么是她?明明她什么也没有做啊,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
……可是无论做什么都有没用了,在她的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默默的收拾了行李,她离开了。离开了张岸,离开了学校,也离开了父母。孤单而落寞的,她想要一个人悄悄的消失掉。
她关闭了网络,也关了手机,一个人孤独的行走,只是偶尔的给朋友们发个短信,给父母打个电话,说她一切安好。在她逐渐在这个世界抽离的过程中,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够习惯她消失以后的生活。
偶然之间,她在朋友的留言中得知,张岸死了。
死于艾滋病。
睡梦中,静婉的脸色苍白失血……
张岸很爱笑,一笑就露出一口森白的牙齿。他很固执,就连遗像上,也还是穿着那干净的白衬衣。
他很宠爱她,总是喜欢说:
“静婉,我会用生命来爱你。”
砰!梦境终于破碎!静婉满身冷汗的醒来,脸上不知何时已经淌下了泪水。
静婉,我会用生命来爱你,我会用生命来爱你……张岸的声音还在她耳边一遍遍的不断回响,轰的她脑子仿佛都要炸掉!她起身坐起来,手指用力的□□头发里,紧紧的抱住头!可是心里的难过却是怎么也抑制不住的狂泻出来,再也承受不住了,她终于狼狈的从床上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往外跑去……
外面的天空刚蒙蒙的有些亮,整个世界还都是灰色的。
一路跑回了落殇院,静婉刚进门便被满院错杂的花枝绊倒,身子深深陷进狼藉的花丛之中,柔软的肌肤被尖锐的花刺划破。
像是摔得疼了,静婉终于呜呜的痛哭出声,任凭眼泪肆无忌惮的流了满脸。
原来有些伤痛即使过去了很久,可是一旦翻出来,仍然会像是刚刚受伤一般新鲜。前一世的伤痛是静婉心里一道永远也过不去的坎,伴着她生命的存在而存在,永远的折磨着她,即使她重生,也不会放过她。
如何才能解脱呢,如何才能放下呢?她原来的生命已经没有了,再也回不去了,她即使再惦记又能如何?
其实她心中唯一的软弱便是父母,丝毫也不敢去想,只要父母的脸一浮现在眼前,她便害怕的疯狂抹掉!从知道自己的病情之后,她第一个想到的便是父母,她没有办法接受的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父母得知自己即将死亡的消息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她不敢让父母知道,她宁愿躲起来一个人消失掉……
空气寒凉,花枝间有浓重的露水。
屋檐之上,明城渊默默无声的侧坐在一角,他深深的凝望着那跪倒在花枝间痛哭失声的女人。
原来,她是这样的哀伤。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她会哭的像个孩子一样。
她此时的脸上未着半点妆,看上去跟平时很不一样,眉眼细致小巧,有点像幼小的动物。她的肌肤并不是霜雪一般的白色,而是有些像蛋清一般透明的柔润光泽。她漆黑的长发就这样自然而然的垂坠下来,柔软如绸缎,透出她的肩膀,落在她的腰间……
这一刻她看上去那么单薄脆弱,他可以感受到她的心仿佛正在被一片片撕碎一般的痛苦!她抬起头满脸绝望的仰望着天空好像要寻找一条出路,可是最终却又只能失望的重新低下头去,就好像她已经没有了任何希望,她的眼底只剩下一片茫茫无助的哀伤。
有一点冲动的,他想上前去安慰她,可是,他知道她的痛苦与他无关。虽然她就在眼前,可是他却觉得她很遥远,就像是一片茫茫雾气,看得见,却看不清。
也许真的如她所说……她是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