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再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轻快了很多,不远处篝火烧着,整个山洞都因此格外灼热。
而淳嘉帝赤.裸着上身,半跪在篝火畔整理着一些叶子、野果。
“陛下?”云风篁眯着眼看了会儿,才慢吞吞的爬坐起来,哑着嗓子问,“妾身晕过去多久了?”
“约莫一日一夜罢。”皇帝闻言抬头打量她几眼,舒口气,“爱妃现在可好些了?”
云风篁说好多了:“陛下怎么自己在弄这个?都是妾身拖累了您。”
就让他放下,说是自己来。
皇帝听着含笑反问:“爱妃认识这些果子么?”
“这个……”云风篁看了会儿他手底下的那些果实,发现基本上都没见过,但她不是肯轻易承认自己不行的人,当下抿嘴一笑,“陛下教妾身不就是了?”
“你才恢复点儿,且躺着罢。”皇帝不在意的说道,“些许琐事朕来就成。”
云风篁本来也不是多勤快的人,见他的确没有要自己干活的意思,也就不坚持了,懒洋洋的靠坐在山壁上,跟他说着话:“陛下真是博闻强识,连这些山野之物也这般了解。若是就妾身一个人流落在此,怕是只能眼睁睁的饿着了。”
皇帝说这不奇怪:“爱妃生长北地,对于中原的草木原本陌生。朕少年时候在扶阳郡,那边虽然距离帝京也算不上近,两地卉木却有许多是重合的。而且朕每年到绮山行宫,都会出猎。偶尔兴致上来跑远了,不得不在荒郊野外过夜,也随侍卫辨认过一些常见的药草野果之属。”
他说话之际手下不停,将几个模样不算讨喜的果子扔进了篝火里,旋即有着带着清苦药味的清香弥漫而出,“这果子叫什么朕也忘记了,只记得有侍卫告诉过朕,篝火里加上些,能辟虫豸。”
现在这季节其实根本用不着篝火取暖,之所以山洞里的火一直点着,除了用来恐吓野兽、烧烤食物,也就是为了驱赶一些蛇虫。
只是仅仅篝火毕竟效果有限,这会儿药味散发开来,岩罅洞隙之中,但闻窸窣之声,众多虫蚁纷纷举家而逃——云风篁瞧着,脸上微微变色,下意识的朝皇帝靠过去。
皇帝见状就笑:“爱妃素来胆子大,怎么连这些一脚就能踩死无数的小东西也怕?”
“陛下不是说了?妾身生长北地,北地长年冰天雪地的,哪儿有这些……”云风篁话没说完,蓦然看见条足有两指来粗、小臂来长的蜈蚣,通体黑红色,拖着众多节肢一阵风的爬过她身边,虽然人家一心逃命压根懒得理会她,她仍是吓的花容失色,顾不得肢体之中仍旧乏力,手足并用的蹿到皇帝身上,“陛下救我!!!”
皇帝伤势未愈,正笑着,被突如其来的一扑差点一头栽进
篝火里去——他忙不迭的丢下手中的东西,以掌撑地的同时一把揽住云风篁腰肢,这才稳住两人,哭笑不得道:“爱妃莫怕。”
接下来他又给火里扔了些药草,直烧的满室药味浓郁,总算看不到更多的虫豸出来了,两人都是松口气。
云风篁慢吞吞的从皇帝身上下去,大概被那条蜈蚣吓的狠了,她这会儿可不敢跟之前一样,同皇帝隔着篝火各自占据一方,而是亦步亦趋的跟着他,不时还伸手悄悄扯一把皇帝的发梢裤脚,随时预备爬到他身上躲避的样子。
皇帝将这番小动作看在眼里,有些哑然失笑,道:“爱妃精神好些了?那可能跟朕说说朕在崖下昏迷之后的事情?”
“是。”云风篁忙道,“妾身当时正在寻找藏身之处,忽觉陛下倒下,还以为刺客已经追上来,后来才知道陛下是伤势发作才失去知觉……”
她将自己无计可施之下,想到依靠河流争取地利的情况诉说了一遍,重点描绘了彼时情况的艰难与艰险,以及自己的弱小可怜又无助——尤其是跳河之后的反杀,云风篁拿出自己平生的口才,说的那叫一个惊险刺激、命悬一线,以至于皇帝明知道她本性,心中不无存疑,却也听得屏息凝神。
良久,他叹息一声,抬手摸了摸云风篁的鬓发,柔声道:“爱妃受苦了。”
“这都是妾身应该做的。”云风篁谦虚道,“实际上妾身实力低微,最后若非陛下及时醒来,救下妾身,恐怕妾身早就不在人世了……”
她说到此处难掩好奇,“对了,陛下,您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
当时云风篁自觉走投无路,杀了淳嘉出气也无济于事,反而如了幕后主使的愿不说,十成十还要牵累谢氏,因此干脆以身作饵,却弄了个简单的机关,将皇帝捆了吊到一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上隐藏,将最后一个辟虫的药囊也给他系上——如此皇帝活不下来那也没办法,如果能活下来,以他对袁楝娘的态度来看,料想不会亏待了谢氏。
由于皇帝当时还在昏迷之中,云风篁担心他恰恰在刺客搜索时醒来发出动静暴露踪迹,所以不但将人绑成了个蚕蛹,连嘴都拿衣角堵住。
这情况就算好好儿的想挣扎出来怕也艰难,遑论皇帝当时也是强弩之末?
最让云风篁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她给皇帝搜身时压根没发现那支细剑……
“朕从承位起,也不是头一次如此刻这般历险。”皇帝闻言笑了笑,淡声道,“因此但凡轻装简从出行,总习惯在里衣里放些东西。”
至于具体放些什么,怎么放的,如何逃过云风篁的搜查的……这些皇帝却没有解释的意思,却若有所思的说她,“说起来爱妃也是让朕大吃一惊,虽然知
道爱妃水性不错,却没想到不错到这等地步。那群刺客武艺可不低,哪怕禁军士卒与他们单对单,怕也是不敌……爱妃非但能够带着朕在他们手底下脱逃而去,还能反过来击杀二人,真乃女中豪杰也!”
云风篁闻言露出几许复杂之色,淡淡说道:“不过是当年为讨姐姐欢喜,误打误撞罢了。却没想到,此番会因此博取到一线生机。许是姐姐在天之灵的庇佑……当然,主要还是陛下福泽深厚。”
“令姊?”皇帝微怔,不确定道,“令姊……喜欢戏水?”
他虽然自己不会水,却知道云风篁的水性绝对不可能是只在池子里练出来的,在风平浪静的池子里游的再好,初入水塘湖泊之类的天然水域也还要适应下,遑论湍急的河流,遑论在这种情况下,既要照顾昏迷中的皇帝,还要反杀刺客……这等精妙的水性,必然是早就有着在急流里击水的经验,甚至还可能有着水下跟人交手的经验。
就云风篁的性情,她做出这种事情来,皇帝并不觉得意外。
但……
那叫做谢风鬟的庶女,似乎是真正的贤淑温婉,只是所托非人又优柔寡断才行差踏错、连累家族啊?
这种女子按说做不出来在野外凫水取乐的事儿?
嗯,不过据说朕这妃子在北地仿佛也有过贤良淑德的名声,难不成谢氏有给族中女儿造假名声的习俗?
皇帝正沉思着,就听云风篁轻笑着说道:“不,妾身那姐姐,曾经落水过,之后就一直惧水。”
不等皇帝继续问,她淡声道,“陛下想必知道妾身那姐姐所托非人——对,妾身说的就是汪氏子。那人当初之所以能够得着姐姐另眼看待,就是因为姐姐在一次踏春时,为贴身丫鬟踩住裙摆,从游船上掉下去,被汪氏子救起,从而暗生情愫。”
这件事情后来在江氏的彻查下发现是个纯粹的圈套,因为谢风鬟的贴身丫鬟早就被收买了,乃是故意给汪氏子做局。
然而少年的谢风鬟没看出来,这次落水后虽然从此留下了怕水的毛病,对于救下自己的汪氏子却暗存感激。再加上那汪氏子也算年少英俊,风度翩翩……少女怀春么,谢风鬟这种大家闺秀,年岁略长之后就深锁庭院,见到的年轻男子要么是同族兄弟,要么就是江氏那边的表哥表弟。
江氏的侄子们才貌姿容也不差,因着江氏的缘故时常跟谢风鬟照面,也不是没人对这位便宜表妹感兴趣。
问题是谢风鬟的生身之母秦氏有她自己的小九九,私下跟女儿说:“我儿并非主母所出,虽得主母爱怜,究竟不是亲生!江氏诸子虽好,却是主母的亲侄儿,又是与谢氏平起平坐的大族。若是做了江家妇,他日与舅姑夫婿不和,难道回
来谢氏,让主母为你去同娘家起争执么?倒不如寻思那些比谢氏差了一筹的人家,必不敢轻看你庶女身份!纵然有着龃龉,也有主母为你做主!”
……这些江氏母女都是后来才知道的了,总之谢风鬟出阁之后很快变得忧郁。
那时候云风篁跟这姐姐的感情已经开始好转了,每每这姐姐归宁,云风篁嘴上虽然还是不太饶人,却也开始有所体贴。
谢风鬟察觉到,就劝她去学凫水,理由是自己当初落水将爹娘兄嫂都吓着了:“终究艺多不压身,再者妹妹这般聪慧,一准儿一学就会!”
云风篁当时究竟年纪小,也没多想,本来她就是个不安分的,因着跟戚九麓的定亲家里也是当男子养,不比其他姐妹那么受拘束,想学凫水,江氏念叨了几句也就随她去。
起初是在池子里,谢风鬟回娘家看到就不满意,说江河湖泊的水跟池子是不一样的,得在那些地方也自由自在的才叫厉害呢。
云风篁那会儿最容不得别人说她不行,转头就去了庄子上的大池塘。
她的确是聪慧的,而且也有狠劲儿,不过经年,已经能在湍急的河流里逆流而上。
谁知道谢风鬟这时候却问她会不会得救人?若是被救的人反过来抓住她,她该如何?
总之一步步的引着妹妹学了一身连寻常渔民都难以媲美的精妙水性——云风篁说到此处,怅然道:“后来想想,姐姐其实非常的懊恼自己不会水,所以才会因为落水,跟汪氏子扯上了关系……她希望妾身不要步上她的后尘。”
其实当时云风篁跟戚九麓定亲已经有些日子了,两人两小无猜的,哪怕当真失足落水被他人救起,也不可能用以身相许来报答。
谢风鬟这么做,只能说她后来是非常非常非常后悔跟汪氏子成亲了。
所以鼓励妹妹学凫水不说,甚至还要转弯抹角的让妹妹设想如果水中有人强行拉住她救她她该如何处置——倘若让谢风鬟再来一次,她应该会毫不迟疑的推开汪氏子罢——但她是没有重来的机会了,只能用这种方法,聊作慰藉。
然而这些忙于操持合族的江氏以及彼时还年幼的云风篁都没察觉到。
秦氏倒是知道的最早,可她一个侍妾,又是柔顺知趣的性.子,总觉得嫁都嫁了,也只能忍受,刚成亲的时候劝女儿时间长了就好了;时间长了汪氏对谢风鬟更坏了,她就说有了孩子就好了;有了孩子双方已经相敬如冰甚至朝反目成仇方向发展,秦氏抹着眼泪说孩子大了就好了……
可谢风鬟到底没撑到孩子长大。
“……让陛下见笑了。”云风篁轻轻擦了擦眼角,哀伤的神情转眼换成了若无其事,甚至还笑了起来,“对了陛下,邓公子他们还没找过来么?”
皇帝看着不远处的篝火,平静道:“嗯。”
旋即说道,“不过既然爱妃醒了,那也不必在这里苦等,咱们收拾下,过会儿就找找这附近可有山路人家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