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数月,终于回到了长安,离城十里,便看到路两旁迎接的人群,有人来报,军师亲自来迎接了。
我大吃一惊,纵身下马,急步向前,果然在长亭处,一眼就看到那个清隽的身影--布衣长衫,羽扇轻摇,永远是轻松自在,自信满满,唇边也永远漾着让人琢磨不透的笑意。蜀汉的灵魂之一,万民口中的智慧之神就在我的眼前,只是,先生越发的瘦了。
“先生!”一个头叩下去,我几乎激动的说不出话来。
孔明两手扶起我,目光里流波闪动,似悲似喜:“殿下快快请起,臣诸葛亮奉大王之命,率领百官前来迎接世子殿下凯旋。”
众人齐声应道:“恭迎世子凯旋!”
我连连施礼:“各位长辈,各位大人,刘禅实不敢当此厚爱,凉州之胜,实赖三军英勇,将士用命,马将军、魏将军等人奋力杀敌,黄老将军诸人更因此血染疆场,马革裹尸,刘禅不敢贪功。”
一时马超张飞也到,大家执手而谈,我细看孔明细骨支棱的手,道:“先生,你又瘦了,该休息就休息,不要这样拼命了吧。”
孔明微笑道:“世子何尝不是如此。”
我不悦道:“先生,您不要叫我世子好么,我喜欢听你叫我阿斗。”
先生温和道:“上下之礼不可废,世子就是世子,习惯不习惯,你也要去习惯它。另外,我听说你指挥诸将时自居小辈,对孟起诸人乃至黄权阎圃辈皆呼之为叔叔,此风不可长,军阵之中,首重名号,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也。”
我求饶道:“是是是,先生,我记下了。不知此次父亲宣我等前来,有何吩咐?”
“这个,大王自会说与你听的。”
我分明看到先生的面色一黯,倒底出了什么事了?
长安城,比我们走时更加紧固了许多,虽然远远比不上从前西汉的那座万国之都,却也已经算得上难以攻克的坚城牢池。城中之人多了起来,面上也带了喜色,不似我军初至时的惊惶失据。据孔明讲,今秋算是一个丰收,虽然粮草囤积不算太多,难以支持大规模的阵仗,但明年的春荒却还是可以应付过去了。
父亲的汉中王府占用了原来的京兆府,至于章台长阳各处宫殿,父亲连去都没有去,这是我后来听说的,我很奇怪,以父亲的一生报负,为何到了天下的中央,反而无动于衷了呢?
马超等人直接去了驿馆,要等明日父亲亲自召见他们之后,才可以各回各家。这也是先国后家的意思。
但于我,家国是一体的,提前见父亲,既是家事,更是国事。我带着护卫在孔明诸人的陪同下,向汉中王府行去。才来到府门前时,便见到父亲的身影。他,竟然站在府门处,亲自来迎接我。但是,我首先感到的不是激动,而是伤感,那一刻,我深深感到,昔日里威动天下的君主,已经老了。
大病之后,他消瘦了很多,显得袍子越发宽大,风吹来,他头上的白发萧萧的飘动,他努力站得笔直威武,却更象一杆老竹。
又苦又涩的辛酸自心头火辣辣的涌起,原来的一腔恐惧疑惑飞到九天之外,代之以深深的伤感和愧疚。那一时,我竟忘记了下跪。
我们就这样站着,对视着,明媚的阳光照进大门洞里,似有无数的精灵在父亲身后飘飘舞着,风从北面吹过来,凉凉的浸着寒意,吹动了父亲的衣袍,吹动了父亲的白发,他望着我,嘴唇微微的抽动着,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好久,我叫道:“父王!”泪水便淌了下来,我抢前几步跪倒,膝行到他的身前,仰头叫道,“父王,孩儿回来了,您还好么?”
父亲默默地看着我,似是有些发痴,像是认出了我,又像是完全认不出来,我不安的抬头望着他,凝住了眼中的泪水。终于父亲拍拍我的头:“阿斗,你,长大了。”
我哭道:“父王,孩儿不孝,离开您这么长时间。所幸雍凉二州俱已平复,父王身体大渐,正可执掌乾坤,重定阴阳,为大汉荡平奸佞,复我河山。”
父亲的泪落了下来,抱着我的头,他哭道:“哪里还有什么大汉的江山,陛下死了,被曹丕害死了!曹丕夺权称帝,自号大魏。从此大汉没有了,我还执掌什么乾坤,重定什么阴阳?我一生的报负,一腔的心愿,如今都化成灰土,我还能做什么啊!”
我眼前这个大哭的人,是我的父亲么?我莫名的震惊了。
我曾千百次的想象过与父亲的见面,内心的负疚感让我感到可能会面临一场雷霆暴雨;对形势的分析也曾也曾想象过父亲会大笑着扶起我,向众臣炫耀;更想象过由于我的过份出色,权力过重,我可能会被解除兵权,与马超一起去负责整理凉州档案。却绝对没有想到,父亲会当着我的面,不顾自己形象的痛哭起来。
父亲啊,一向刚强的您,何至于衰弱到今天这个地步呢?仅仅一个曹丕篡位,就能让您失态如此么?难道岁月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么?
算起来,曹丕也应该篡位了。只是在我的心里,一直没拿此事当回事,因为对于知道历史的我来说,这似乎是水到渠成的事,没什么大惊小怪的。此时,我才想到自己忽略了它的重要性,昔日那个修筑长城驱逐匈奴、威加四海平定西域的强盛王朝,实际上在好多人心中还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无论是曹操的挟天子以令诸侯,还是父亲的奉衣带诏讨贼,都是借着大汉天子的名义行事,而如今,头上的天没了,国家亡了,我们还算什么呢?
我一边安慰痛哭的父亲,一边想着:该不该把父亲扶上天子宝位呢?
其实,此时父亲的消息并不确切,献帝此时并没有死,只是被废为了山阳公。但我有必要告诉别人么?
先生走过来,轻轻劝解道:“大王,世子回归,这是喜事,我们先入府,再行议事,您看如何。”
听到孔明的话,父亲点点头,站起来就向里走,全然不顾我还在地上跪着--他并未让我起来。
孔明苦笑着,扶我起来。
我痛苦的咬着下唇:“父亲怎么会这样了?”
孔明道:“也不是总这样,大部分时间,大王还是清醒的。”这么说,父亲的不清醒也是经常的了,难道是因为他年纪大了,还是卧床太久的缘故?
还到,到了厅中,父亲似乎忘了适才在府门外的一切。他很开心的看着我,那目光非常象是父亲看自己的孩子,而不是君王看他的臣子。
他问我:“在西凉,你受苦了吧。”
“不苦,儿臣代父王出征,军民拥护,百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虽有小寇,然借父王之威名,将士之用命,终克成功。”
父亲笑了:“你这孩子,和自己的老子也还弄虚文。我打了一辈子仗,能不知道前线什么样子。你长大了,很好。”
我乘父亲神智清明,接着奏道:“按照父王的部署,凉州略定,黄权等人牧守西凉,料来不久可得大治。然此番用兵,黄汉升、周仓诸人战死,西征阵亡将士详细名单在此,壮士已去,还需抚恤孤弱,万不能令去者寒心。”说着把名册呈上。
父亲苦笑道:“钱呐,回来什么事都没有提,就先和我要钱。孔明啊,你又要发愁了吧。”
先生道:“不敢,抚孤恤幼,本是微臣之责。亮已有准备了。”
父亲道:“若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持几天。我,老了,精力不济,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乱说乱做,没准哪天下道逆令,把自己的儿子都杀了,到时你可要拦我啊。”
--父亲这个玩笑开得实在不好笑,我才大胜归来,却在父亲这里连着受了两次窘了。
先生道:“大王说哪里话来。大王只是太过辛劳了。好好休息一段时间,大王必如昔日一般英武雄壮。”
“你净用好话来哄我。我老了,不知还能活多久。谁也敌不过造化的刀啊。威动九州,神勇盖世的云长,说殁就殁了;平定汉中的法孝直,那样一个坏脾气的人,在我病得不知人事的之时,说去也去了,空留下一纸遗折;还有糜子仲(糜竺),孙公佑(孙乾),简宪和(简雍),多少次困顿中同舟,危难时共济的人呐,眨眼间人鬼殊途;这次又是黄汉升……唉,斗儿都能平定雍凉了,我又如何能不老?”
我突然听到说起我,连忙双膝跪倒:“父王,儿臣之战,前方靠得是众将同心,后方靠得是先生统筹把握,说到底,靠的是父王恩泽,不然,以儿之鲁顿,安能建此大功!良臣虽去,但我大汉还有父王在,还有先生在,关平、张苞、关兴、姜维、诸葛乔,此皆一时之杰,我大汉后继有人,父王不必忧心如是。”
父亲似乎没听到我的话一样,并不理我,还接着适才的话头:“如今,陛下也没了,我无能啊,下救不得云长,上救不得陛下,我好恨啊!”
说着,他突然又显狂态:“孔明,我要东征,让益德出益州,斗儿出上雍,我亲自引军攻潼关,杀曹丕,杀孙权,把大汉夺回来,把荆州夺回来,把你居住的襄阳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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