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汴京城立冬后的第一场雪，来的格外的早。大雪从未时就开始下了，到现在都还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下越猛。漫天大雪被北风卷挟着，扑扑簌簌的倾洒下来。夜已深，天地间一片安宁，只听到落雪的声音。
而此刻，这落雪声在宰相丁谓听来，却犹如钹镲鼓点般嘈杂，搅得人心神不宁。
“老爷，您站在这庭前看雪已经快有半个时辰了。赶紧回屋吧，别着凉了。”夫人徐氏为宰相丁谓披上了一件黑貂毛大氅。
“夫人，现在是什么时刻了？”
“老爷，已是亥时三刻了。”
“你觉不觉得今年的这场雪下的，有些古怪？那么早，那么大。”丁谓喃喃自语，倒像是在说给自己听一样。
就如皇帝赵光臻的这场病一样，也来的迅疾又古怪。赵光臻已经昏昏沉沉快两个月了。裕亲王赵光盛正在北疆河西路督办修葺长城之事，收到递铺奏报说天家病了，便立即拔马回京。但还是迟了一步，摄理朝政之事已经交由宰相丁谓。
裕亲王气的咬牙切齿，想重新请旨。无奈，赵光臻清醒的时候少，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昏睡之中。而其所居的福宁宫又被皇后刘氏把持着，裕亲王始终不得机会面圣。
“母亲，您去休息吧。让我来陪父亲。”丁谓的独子丁泓钦走过来，给丁谓递上了一个手炉。他任礼部侍郎已有三年，再往上动一动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泓钦，交代你办的事都办妥了吗？”丁谓接过手炉，一边摩挲着一边问道。
“都办妥了，父亲。大内侍卢谨那儿，有皇后娘娘照应着。殿前传旨内侍张华，我已经跟他打过招呼了，一有消息就先传到咱们这儿来。”
丁谓点点头，细细思虑着。该做的、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此刻也就只能耐着性子等着了。
“报！”一个门房小厮跑进来，“相爷，宫里的张内侍来了！”
丁谓心里咯噔了一下，看来该来的还是来了。
“快请张内侍进来。哦不，还是我出去吧。去给张内侍在前厅看座！”丁谓拔脚就要走，又顿住了，转身对丁泓钦说，“你就不要跟过来了。估计一会儿我们要在宫里见了，你在这候着吧。记住，今晚什么话也不要说，什么事也不要做。”
“是，父亲。”丁泓钦弯下腰深深的做了一揖，眼看着丁谓老迈的背影消失在暗夜大雪中。
丁谓赶到前厅的时候，张华已经在烤火盆了，他的手中并没有拿任何旨意卷轴。
“张内侍，老夫来晚了。这大雪下的，您一路辛苦！”
张华一看到丁谓，脸上刚想挤出个笑容来，却又觉得不妥，憋了回去。他面露哀色的小声说到：“相爷，宫里让您赶紧去万岁殿。天家，天家他……”张华贴在丁谓耳边，掩嘴小声嘀咕了几句。
丁谓脸色一沉，问道：“这是皇后娘娘的口谕还是……？”
张华是何等聪明之人，一听就明白了：“咱家奉的是皇后娘娘的口谕。一得到消息，第一个就跑您这儿来了。一会儿还有几家要走，咱家这腿脚也不太方便，就先不跟您多说了。”张华的左脚受过伤，但仍然深得皇帝器重，因此得以留在殿前伺候。
丁谓从怀里掏出个锦袋来，塞进张华的大袖中，在他跟前压低声音说道：“裕亲王府那里，怕是不太顺路吧？”
张华收好了锦袋，深深的看了丁谓一眼，便跛行着离开了。
万舍千户、东市西坊，白日里的辉煌嘈杂、熙熙攘攘，此刻都已归于寂灭。齐宋都城汴京城犹如一个沉睡的巨人，在这浓重夜色和皑皑白雪的掩盖下愈发沉默。
一驾马车从御街上呼啸而过，车轱辘声和马蹄声，在这宽阔冷清的街道上听来格外刺耳。丁谓赶到了宫城，在东廊门楼前就下了马车。从这里开始，所有进入内宫的人就必须步行了。他急匆匆的走着，先穿过了凝晖殿。丁谓注意到，凝晖殿上以往日常排列的禁军内殿值是两层，今晚却又添加了两层。看来皇后刘氏果然是个心思缜密、行事妥当之人，他心里安稳了一些。
行至福宁宫，当值的内侍看到是宰相丁谓，便赶忙打开了宫门，没有报传，直接领他到了皇帝的寝殿万岁殿。殿前只有一人在守候着，是赵光臻的大内侍卢谨。
“相爷，您快进去吧，皇后娘娘已经在等您了。”卢谨当值三十年，一直是个稳重平和之人，今晚的语气却是听上去有些不安。
万岁殿里照常是灯火缭绕，香烟弥漫。穿过层层幔帐、袅袅氤氲，丁谓还未走至赵光臻的龙寝前，便已看到皇后刘氏坐在龙寝边上，手里拿着个金匣了。
“微臣丁谓，叩见皇……天家、皇后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丁谓你来啦，来的正好。”
丁谓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心里轰然。他仍然是以叩拜的姿势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丁相，天家在叫您呢。上前来吧！”皇后好声说道。
丁谓这才起身，他慢慢的挪步上前。皇后面色如常，目光却一直追随着他。
“天家！您终于醒了！这真是上天有德，天家您洪福齐天！微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斋戒祷告、抄经诵佛，终于把您盼醒了！”丁谓抹着眼泪，一口气说道。
“爱卿，你怎么也开始相信这个了？”赵光臻躺在寝榻上笑了。
他看上去清醒的很，声音也正常，只是脸色灰白的吓人，眼眶也泛着乌青，凹陷了下去。
“天家既然醒了，就赶紧请太医们过来看看吧！”
“先不劳烦他们了。趁朕现在脑子还清楚，有些话要交代一下。皇后，你先下去吧，在殿外候着。”
“是，天家。臣妾遵旨。”皇后福了下身，把金匣放在身旁的矮几上，给丁谓递了个眼色，轻轻拍了一下金匣，就后退着出去了。
皇后走出万岁殿，殿外仍只有卢谨在守着。她和卢谨在殿外的火盆旁站着，相对无言。
福宁宫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是裕亲王最先进来了。紧随其后的，还有其他几位一品王候和执政。
皇后愣了一下，旋即走到殿外正中，站在门前。
裕亲王奔过来，几步跨上台阶：“臣拜见皇后娘娘。”他敷衍的行了个礼，就要往万岁殿里冲。
哪知皇后张开了一臂挡住了他：“裕亲王殿下，天家正在和丁相说话，吩咐了谁都不能进！”
“可是……”
“没什么可是！难道本宫的话你都不听吗？”皇后厉声说道。
裕亲王仍然站着没动，他盯着眼前皇后张开的大袖上紫鸾鹊谱的刺绣，那鸟头的花样越看越觉得扭曲可怖。
“怎么？没听到本宫的话吗？”
“是，臣遵旨。”裕亲王只好侧身站在一边，脸色阴沉的候着。
其他的王侯大臣们大气也不敢出，都在殿下的台阶前候着。
“晋亲王还在偏殿吧？把他叫来吧。”皇后命道。
“是，皇后娘娘。”卢谨又补充了一句，“顺王也请过来吗？”
“哦对，还有他，也一起叫来吧。”
没多久，三皇子晋亲王、二皇子顺王就从偏殿赶过来了。他们看到裕亲王和皇后在殿前站着，而其他大臣们都在台阶下候着，互相对视了一眼，便走过去和大臣们站在一起。
“晋亲王，还有顺王，你们都是皇子，都站上来吧。”皇后面无表情的说道。
裕亲王狐疑的看了她一眼，却探究不出什么来。
“是，儿臣遵旨。”两位皇子便走上台阶，站在皇后旁边。
寝宫里的灯火忽暗忽明。突然，殿外的人们听到了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还看到一个人影投射在大殿的窗纱上，似乎是在找寻什么东西。
然后，就又没了声音。
裕亲王刚欲开口，就被皇后狠狠的盯了回去：“候着！”
紧接着，寝殿里又传来一声刀斧落地的声音。没过多久，只听到赵光臻声嘶力竭的喊道：“你便好好去做吧！”这一声，既激烈又悲惨，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说。
殿外的人们面面相觑，而后又都看着皇后。皇后却还是镇定的目视前方。
雪，仍在漫天飞舞着。
“吱呀”一声，万岁殿的大门打开了。只见宰相丁谓失魂落魄的走了出来，磕倒在门边，拖长了嗓音哭喊道：“天家，殡天了！”
众人纷纷涌进万岁殿中。只见赵光臻半个身子探出了锦被外，面朝下，头发散乱的披着，好像刚刚经历过挣扎。
卢谨走上前去，将他扶正，手指放在他的鼻翼下。然后转过身，缓缓的瘫跪下来，带着泣声确认道：“天家，殡天了！”
从万岁殿一直到紫宸殿，内侍们报传的嗓音尖利而刺耳。一阵呜咽的哭声在宫里宫外蔓延开来。紫宸殿上候着的四品以上官员们，都跪拜了下来。
丁谓扶着门框站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卢谨面前，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金匣递给了他：“卢内侍，请宣旨吧。”
卢谨打开金匣，拿出了一个丝质卷轴。他缓缓展开卷轴，目光掠过卷上的文字，身子抖了一下，又看了一眼丁谓，便颤巍巍的走到正厅中央宣读赵光臻的遗诏。
念闭，一阵短暂的沉默，众人表情纷呈。少顷，皆伏于地面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唯有裕亲王和晋亲王呆立着。
皇后从地面上抬起头：“裕亲王，难道你没有听到先帝的遗诏吗？还不赶紧跪下迎接新君？”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裕亲王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冲上前去夺了遗诏，仔细看了两遍，然后扔到了地上，哈哈大笑，“你们、你们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篡改先帝的遗诏！”
“放肆！先帝尸骨未寒，你居然敢在新君面前如此诽谤！简直大逆不道！”皇后站起身，走到不知所措的皇三子晋亲王旁边，“来人！裕亲王因先帝殡天，哀伤过度，不宜久留在此。把他带回裕亲王府中休息，好生照料！”
几个内侍围上前来，裕亲王却一把推开他们，嘴里骂叫着，踉踉跄跄的走了出去。
“天家，无需担心。现在我们去紫宸殿吧，百官们都在那儿跪着候驾呢。”皇后和颜悦色的对新君，也就是八岁的晋亲王赵卓说道。
雪，仍然在下着。宫城的朱门绿瓦已被掩没的失了颜色，天地间只有黑白二色，像是在为这刚刚逝去的齐宋仁宗皇帝戴上孝色。
哀切的一行人缓步行出万岁殿，向紫宸殿走去。他们的身后，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很快就被大雪湮没了，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