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九言回房后仍在思考着今晚关于“金匣传位”的讨论。他觉得许酬说的在理,无论最后是哪一派获胜,这朝中的格局都必然要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都必然要经历一场恶斗。
宰相丁谓仗着背后是刘太后与新君,和裕亲王在朝会上针锋相对,政见往往相左,他们二人在朝中官员里又各有支持。即使是清要之地的礼部也因这两人分成两派,而礼部历来是主持科举考试的关键部门。因此搞清楚党派关系和两派的政见取向,直接关系到明年科举考试的应对策略。
他摊开纸笔,写下了一个“宰”字和一个“裕”字。又分别在这两个字的下面,写下了若干官职和人名。他看了又看,用朱批圈出了其中几处不确定的地方。
过了几日,游九言一早来到山长王冼所住的沐雲精舍。看到王冼正在院子里打坐,他静静的叉手立在一旁不敢打扰。过了好一会儿,当王冼起身以后,才发现游九言的到来。
“九言,怎么过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等了好久了吧?”王冼招呼他过来坐下。
游九言恭敬的说:“老师客气了。刚才看到老师在打坐,让我也觉得心静了很多,正好站在那里背完一章《政论十则》。”
游九言说着从袖里拿出了这本太宗时期的名相范琛所著的书,递给了王冼。
“老师之前让学生研读这本书,学生通篇都背下了,着实获益匪浅。只是有一处,学生不甚明了,还望老师指教。”
“哦?说来听听。”王冼对游九言的勤勉努力露出了赞赏的笑容。
“就是这《制衡》一篇。范相说各部司若各行其政,而无制衡、监督其权力的机制,则容易产生专权,滋生贪腐。这也是奠定了我齐宋自太宗朝以来,各主要部司之间多有分责、职权交叉的机制。”
王冼颌首道:“你说的没错。比如为了分化相权中的财权,太宗时期设立了三司使。三司职权范围广泛,从军器修造、土木工役、到地方俸禄之事,无所不统。这就造成了六部里相应的兵部、工部、户部的职权架空、徒有虚名,甚至不能过问三司的决定。本来是为了制衡相权独大,现在却又生生造就出来一个更为冗大、效率低下的机构。我想这并非朝廷的初衷吧。”
“老师所言甚是,这便是学生的疑问了。虽然制衡的益处显而易见,但是由此造成的政令不畅、效率低下的弊端,也是不可否认的。再加上若是有人存心利用制衡之制,打击政敌,那就会造成很多政令根本无法推行下去了。”游九言由此展开,对朝中的党派分化造成近期的一些政令摇摆不定、朝令夕改之事做了一番评价,并借机询问了王冼几位朝中官员所属的党派立场。
王冼在谈及朋党问题时说:“老夫致仕已有五年,对朝中现在的格局不甚了解。既然已处江湖之远,则不必平添庙堂之上的烦恼了。”
他悠然而笑。比起很多仍在朝中的同僚还在纠结于站到哪一派,自己现在教书育人,偏安一隅,才真是落的个一身轻松。
游九言不禁心中失望。他拜别了王冼,走出沐雲精舍时,正好遇见许酬也来拜访王冼。
“游兄,这么早啊!”许酬笑吟吟的迎上前来。
游九言点了下头说:“许兄早。许兄来找山长有事?”
“哦,我来给山长送上个月的开支汇总札子。”许酬扬了扬手上的一本簿子。
“那就不耽搁你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游九言说完就匆匆离去了。
许酬看游九言眉头紧锁,似乎心情不太好,但也未多想,就走进了沐雲精舍。过去一年的时间里,潜山书院的开支、预算统计,都是由许酬来做的。这个活繁琐无趣,别人都不愿意接手,许酬却做起来乐此不疲。
王冼招呼许酬在凉亭里坐下。他接过札子,眯起眼睛大致看了一下,各项各条,列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阅毕,他就在最末属上了自己的名,又掏出私章,哈了口气,盖了上去。
“做的很好!你做事我总是放心的,拿去给院里存档吧。”
“老师过奖了,这是学生应该做的。”许酬谦恭的从王冼手上接过札子。
“最近这个郑衡公子跟你相处的如何?他在院里没惹什么麻烦吧?”
“回老师的话,郑公子性善忠敏,宽厚随和,在院里很受欢迎的,老师不用担心。”
“咱们说的是同一个郑公子吗?”王冼抚须大笑,“看来近贤则贤,我把他托付给你,是对了。”
“老师说笑了。郑公子本性纯良,自幼又得您教诲,学生不敢贪功。也许有时他的性格洒脱活泼了一些,但人无完人,不是什么大碍。”许酬是发自内心的说这些话。
“哦?看来你们关系是真不错了,你这么袒护他。”王冼目光如炬的看着许酬,后者却仍然是一副坦然的神色。
“嗯,学生更应该感谢老师,郑公子确是可交之人,我已然视之为挚友。”
“那就好,那就好!你们年轻人,多互相学习,互相增益。他来自汴京,朝堂上的一些事情,你也可以多跟他请教请教。”
“老师,人各有志。我想郑公子所感兴趣的,是在庙堂之外吧。”
许酬虽说和郑衡朝夕相处,但两人所聊之事多是和学业相关。郑衡明显不太愿意议论朝堂,许酬也从未勉强过他。这样反倒让郑衡更愿意和他亲近了。
“好一个‘人各有志’!许酬,当初令尊把你托付于我时,在他的信里,也写了你的志向。你还记得令尊是怎么写的吗?”
许酬一愣,不知王冼为何此时提及这段往事,但他还是回答道:“是,那时学生年少气盛,曾和家父说过,‘今生不求闻达于诸侯,但求以身许国许民,问心无愧’。”
“我席下的这五个学生,赵芳公正不阿,定是继承兰台家传;吴猎机敏善察,但料他志在武举;九言缜密变通,可堪吏治;陈琦严谨认真,军机法理皆可。只是你,”王冼停顿了一下,站起身,走到凉亭阑干前,望着满山翠竹古柏,背对着许酬说道,“为师却始终不明,你的志向究竟在这朝堂上的何处?”
许酬没有马上回答,他有点不明白,王冼今天的一番所谈是为何?难道老师已经看出,自己发现郑衡的身份了?他在思忖着,是否应该告诉王冼自己已然了解郑衡的真实身份了。
王冼转过身,踱步过来,走到许酬面前说:“论经邦济世之才,潜山学子里无人出你左右。可我听其他教授说,你选择的大多是经济算学、地理军事的旁课。难道你是想进三司或者枢密院?”
许酬暗暗松了口气,原来老师是为他的课表之事。他笑着说:“老师,谁不知道中书门下、三司、枢密可是当今朝野的鼎立三足。老师也太抬爱学生了,学生若是最后能进崇文院就不错了。”
“你别糊弄老师。你以为这就能说的过去了?”
许酬只是想开个玩笑,没想到王冼还真认真了。他想了想,正色说道:“学生不敢。学生只是觉得,人才贵精贵专,不贵在知之甚广。学生确对财政、军务两项颇为钻研,希望能有所建树。至于将来无论位列朝堂何处,学生都会谨尊恩师教导,为国为民,尽心尽力。”
王冼一直觉得他这个高徒,是相位之才。自己也是存了私心的,希望能在这潜山书院里培养出一批寒门贵子,为朝廷带来一股清流。否则如今朝堂之上皆是门阀世家,长此以往,相相勾结,维护的也只会是门阀世家的利益,而置百姓国家的利益于不顾了。
“记得当初你入潜山时,我们也有过一番深谈。老夫知你的遭遇,也明了你的心愿。当年良州的惨剧,朝廷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虽然老夫不明白你为何想从财政和军务这两项入手,但你有你的想法,为师也就不多说什么了,你且去做吧。至于郑衡,你还是要多和他处好关系,会对你将来有益。”
许酬闻言,心中感动。话已至此,他也不想再隐瞒什么了。他站起身,撩起长衫在王冼面前跪了下来,伏地叩拜。
王冼大惊,赶忙扶起他:“快快起来!为何行如此大礼?”
“恩师,学生一直很感激您这几年对我的教导。即使您在知道我那个难于登天的愿望之后,却还能一如既往的支持和鼓励我。我也明白您让我和郑衡公子接近的良苦用心。因此,我也不想在这件事上对您有所隐瞒。其实我已然知晓,郑衡公子就是当今的顺亲王赵衡,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