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鸡啼鸣,东方日升。
邺城近郊林中飞掠着一道身影。隐隐晨雾中这身影衣着由黑变白,脸上泪水飞落,身后的传来声声钟鸣。
来到宗庙山门前,早已有人聚在牌坊处,眼见白衣人归来为首一人出声道:“逸儿,你怎么才回来?皇城刚刚丧钟连响,你大伯已经去查探究竟了。”
“爷爷,孙儿今早跑山历练去了。这也是听到钟声才急忙赶回来。”
萧逸握紧手心中的物事,向在场诸人拱手施礼,悄悄站到后排不再出声。
又过了片刻,一道蓝光极速飞近,最后悬停在萧丰源面前。萧丰源伸手轻指,蓝色光球传出萧赢文悲切的声音。
“父亲,母后刚刚驾崩了。赢文在宫中尽孝,先不回去了。望父皇保重身体,切勿伤神。母后走的很安详,手中一直握着您当初亲手雕刻的那柄如意。待到料理完母后的丧事赢文便返回宗庙。赢文已然通知和仁速返,烦请父亲恩准和义即刻入宫。”
萧丰源手指停在半空,随着传音光团渐渐消散,老人的手指开始不停轻抖。过了许久才听他长吸一口气,颤声道:“萧逸,你皇祖母去了,收拾一下进皇城奔丧去吧。我累了,回去……”
老人声音明显在抑制情绪,众人恭送萧丰源回去宗庙,只等老人进门后纷纷走上前来指点萧逸相关事宜。
邺城皇宫。
昔日皂袍皂甲的御林军都换上了白色披风,皇城中的宫灯也都贴上了一层白纱。
宫中不断传来招魂古乐,宫娥妃子尽皆卸去珠环佩戴白花。
皇城大门外,萧逸一袭素袍,头绑孝带站在朱门前。十几名禁军拦在当场,为首一人厉声喝道:“闲杂人等退出十丈之外!莫要冲撞了皇气。”
萧逸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伸手从怀中取出一块黄金腰牌举过头顶。
“我乃萧和义,从宗庙赶来奔丧。”
众禁卫面面相觑,一人上前双手接下金牌转身跑进皇城通禀。还不等报信的人回来,萧逸身后便有一架马车停在门前。车上下来名一身白色孝装官服的中年男子。
“上官大人!”
众禁卫一见来人赶忙躬身施礼,白衣中年略一点头,好奇的打量萧逸几眼,方才出声问道:“这是何人?”
禁卫相互对视,面显尴尬,一人上前恭敬道:“回大人,此人自称皇子萧和义,前来奔丧的。刚刚已经遣人入宫通报去了。”
白衣中年闻听萧和义之名先是一愣,随即想起这名字的出处不由显出惊色。
“你真的是和义?”
中年男子激动的抓住萧逸的手腕,眼中泪光闪动。仔细打量这年轻人的容貌,隐约还能看到些许先帝萧赢武的样子。
萧逸强忍悲凉,抬眼看向中年。
“我便是萧和义,不知阁下如何称呼?何时认得萧某?”
中年人越看越是亲切,嘴唇颤抖,激动的说道:“和义,我是你叔父上官黎!自幼便是你父先皇帝的伴读,小时候你还经常去到我家啊!”
萧逸见对方情绪激动,上官黎这名字他没有什么印象,但是自己小时候经常出宫去到几个庭院。那时各家各户的植被都已干枯,所谓的花园没有甚光景,但是小孩子只要有玩伴便可以开心的嬉闹一整天。
宫门内急忙忙跑来一名太监,手中拿着一块金黄的腰牌,一出门便见到上官和萧逸二人。
“皇后娘娘懿旨,萧和义宫外祭拜,赐香烛几案三牲祭品。上香后便算尽孝了,早些回去吧。太子与众皇子正在寝宁殿陪着太后遗驾呢,一切都会料理周全。”
萧逸闻听不许自己入宫祭拜,玉牙紧咬,刚要发作便被上官黎一把按住。
萧和义是先帝废太子,现如今陛下登基十余载,登基册立太子已然承袭大统。萧和义再次现身难免会朝野波动,皇后有所顾忌也算合理。
“王公公,有礼了。”
“上官大人,老奴见过大人。”
上官黎上前抱拳道:“公公烦劳再跑一趟,萧和义如今出身皇家宗庙,此来只是行儿孙之孝,并无过多举动。还望娘娘准许萧和义入宫祭拜,免得招来民间口舌。”
王公公面显难色,想了半晌这才心下一狠,冲着二人深深一揖转身跑了回去。
上官黎劝慰了几句,又见宫中有人赶来。
“萧公子,上官大人。”
众人一看来的却不是刚刚那位王公公,而是皇后身边另一名叫沈玉的宫人。
“沈公公,刚刚王公公传话,不知……”
“上官大人,王公公偶发旧疾回去养病了。皇后懿旨,萧和仁至孝感天动地,凡俗礼节皆可免去,宫外跪拜即可。什么时候累了便回去吧。”
此时身后陆陆续续又来了几名朝堂近臣,眼见人越聚越多,禁卫也都紧张了起来。
“我想起来了,上官叔父是先皇的亲近之人。打小先皇便命我称呼您叔父,您家中还有个女儿,当时还不会叫人。”
上官黎闻听萧逸所言,知道他想起了自己。于是出言道:“正是,先帝恩典让您屈驾称呼下臣叔父。刚刚您说的正是小女婴宁,今年已经十四,前不久刚刚承蒙陛下赐婚。年底便要同常将军家里联姻了。”
“挺好,叔父和诸位进去吧。皇后既然下了懿旨,和义自当遵从。”说罢,萧逸撩袍跪在宫门外,重重叩首九下。随即起身离去,长裤上和额头上的尘土都没有拂去。
一众大臣心下虽然可惜,但是身为臣子也不好多说什么只好整理衣帽迈步入宫。
萧逸绕道跑去宫墙后身,找到一处毗邻十余丈的庭院翻墙跃了进去。缩身躲进假山找到一块满是苔藓的青石缓缓转动一周,假山石壁裂开显出一道昏暗的地道台阶。
萧逸掏出火折子轻轻晃了晃,点起一只插在墙上的火把,吹熄火折,轻轻将墙上黑铁兽首转动一圈。身后两块山石缓缓闭合,洞中只有滴滴水声不断传来。
沿着台阶缓步向下,走了二十几级台阶便到了底部,右转是一条笔直幽暗的甬道,底部铺满尺许长短的白石。沿着甬道前行百余丈眼前出现一堵铜墙。萧逸在上面按了几处,便听一声轻响,铜墙缓缓下沉。
铜墙后边是一处古香古色的简室,墙角摆放着一张红木小床,上铺火绒暖被,床头安放红瓷雕花枕。床边方毯上摆放一张条案,上面还有一壶凉茶。对面墙上挂着一张黄袍青年画像,眉目隐约和萧逸有些相似。
萧逸轻轻拉扯画轴,手一松画卷自动卷起显出一扇精致石门。推门而开,萧逸弯腰走进其中,这是一条小巧通道的石洞。萧逸才走出三吸,身后石门便缓缓合上,从外间看来并无半分异样。
沿着通道向左走到尽头,眼前是一面红木墙壁,萧逸贴耳听了听没有响动,这才轻轻拉开暗锁,单手一推木墙缓缓打开。
这是萧逸从小走了无数遍的暗道,出口便是一处御膳房的点心局。
萧逸走到窗边,仔细聆听外边动静,感觉没有异样这才推开窗子跃了出去。双手一把回廊上沿,翻身停在瓦上。足下轻点,急速向着寝宁殿方向奔去。
寝宁殿大殿之中,萧赢文一身孝袍跪在首位。其下一众皇子公主十数人跪在殿中低头不语。
门外一名太监轻轻走进来,同执事太监交代了几句这才缓缓走到萧赢文身后。
“文王,陛下晚膳后过来守灵。您看是不是让皇子公主们先回去吃点东西?晚些时候再让他们过来陪陛下一起守灵?”
萧赢文睁开双眼,微一侧脸,缓缓说道:“都下去吧,让我自己陪着母后待会。让宫人们也都退下吧,这里有我在就够了。”
众人闻言纷纷起身退出寝宁殿,萧赢文燃起一扇冥纸,轻轻放在金盆中。
“和义,出来吧。给你皇祖母上柱香。”
内殿传来脚步声,萧逸掀开珠帘走了出来。整理衣冠,引燃一束黄香对着内殿跪拜三叩,这才将香插在炉中。
“孩子,陪大伯待会。这没有外人,只有咱们爷俩。”
萧逸在萧赢文对面跪下,泪滴缓缓落在地上。
“和义,你自幼便在宗庙,少有机会聆听母后教诲。其实母后最疼的便是你们这些儿孙晚辈。记得你刚出生的时候,因为和仁吵着抱你,还被你祖母打了一下手板。这些年我不能在堂前伺候她老人家,你又因为身份特殊不能随便进出宫门,也就是和仁经常能来这里替我尽尽孝道。”
萧赢文想起太后昔日的音容,眼眶又红了起来。虽然萧和仁每年都会进宫拜见太后两三次,但是他不知道萧逸才是见祖母最多的人。
“大伯,皇祖母走的很安详。等下我便悄悄离开,不会让三叔为难。皇爷爷那边我还要回去照应,这边就只有靠大伯费心了。”萧逸起身又点燃一束黄香跪拜后插进香炉。重新跪在萧赢文的对面。
“大伯,我替父皇母后上香了。等下燃尽了我便会回去。”
萧赢文闻言点了点头,重又燃起冥纸,默默的投入金盆。
一个时辰后殿外远远传来脚步声,萧赢文从腰间取出一道黄色符箓单手一扬击打在萧逸身上。
萧逸先是一惊,随即发现自己周身渐渐开始变得透明。
“没事,这是我买来的隐身符。只要不被剧烈攻击,可保你十二个时辰不被发现。你就安心在这陪你祖母,旁的事不用理睬。”
说话间,殿外一名太监走了进来。
“禀告文王,陛下稍后携皇后娘娘太子殿下一道同来。奴才特来通禀您一声。”
“不是说陛下晚膳后才过来吗?这才中午,怎么就带人过来了?”萧赢文引燃冥纸,看着缓缓升起的火焰,随口问道。
“回文王,刚刚陛下安排完太后陵寝事宜便早早遣散百官了。下午所有拜谒也都被陛下推掉了。陛下有旨,今儿个没有娘娘太子,只有媳妇孙男娣女。只要是萧家的儿孙便要到寝宁殿行孝道。”
萧赢文抬眼看了看隐身跪拜的萧逸,苦笑摇了摇头,将手中冥纸投入金盆之中。
不多时,殿外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正是北济皇帝萧赢阜。
“皇兄,您看要不要歇歇?此处我来就好了。”萧赢阜刚要上前搀扶萧赢文就被他挥手制止了。
“不妨事,我这能替母后做的也就这么多,不用管我。”
萧赢阜见大哥拒绝休息,心下虽有不悦,但是也不好在这里翻脸。于是焚香祭拜,缓步走到萧赢文的对面。
“陛下,那个位置是留给赢武的。”
萧赢文话语一出登时让萧赢阜僵在当场。他面显尴尬的笑了笑,随即指使太监在下手位摆好两个白麻蒲团。
“大哥说的是。这位置是该留给二哥。我这便安排人去宗庙找和义过来。这祖母过世,二哥家和义也不说过来,真当自己没人管了吗?”
皇后拉个一下萧赢阜的袍袖,转身从宫女托盘上取了一束色白长香走到供桌前轻轻点燃。对着寝殿方向缓缓拜了三拜,稳稳插在香炉中。
“大哥说给二哥留位置也是应该,这两年陛下还念叨呢,和义也大了,这两年国事繁忙,等过两年就接他回来。陛下要将这北济的天下重新交还到他手上。你们兄弟的感情,我是看不明白。可惜我娘家男丁单薄,体会不到你们这种手足深情。”
皇后叶瑶跪到萧赢阜身边,从宫人处接过茶盏浅尝了一口。
“皇后娘娘,和义在宗庙潜心修行,江山社稷就不要再考虑给他了。况且太子和礼这些年并无失德言行,日后必是一代明君。陛下这几年勤于政务,北济风调雨顺即便父皇在位时也难得见到如此繁盛的光景。”萧赢文还要再说些什么,突然感觉头脑一阵眩晕,略一皱眉,深吸一口气调动体内灵力想要探查一番。只是这体内灵力虽然被催动了几次,但是始终无法凝聚随心。萧赢文赶忙挥手从储物袋中取出一瓶丹药,正待取出一粒吞服,便听闻殿外传来一声巨响。
“宗庙!”萧赢文瞬间反应过来,这爆炸的方向应该就是宗庙所以方向。萧赢文一口吞下丹药,起身便要去查探一番。只是他才一起身便感觉周身有一股强大的压力按住自己肩头。这不是实质的手掌,而是一种外放灵力驱动的秘术。
“什么人?”
萧赢文一声厉喝,再看四周包括萧赢阜在内的所有人都木然的停在原地。一名蓝袍老者缓缓走进殿来。
“我当是什么高手呢!原来只是一名筑基初阶的小家伙。枉费了老夫的落魂香和静心草!”
蓝袍老者走到萧赢文身前,伸手抓起贡品酒壶嘴对嘴喝了一口。随即不屑的看了萧赢文一眼,得意的说道:“静心草,无毒无害。本是修真界最喜欢使用的东西,刚刚你焚化的冥纸便是用静心草制作而成。只是这静心草一旦遇到落魂香便成了药引,吸收静心草越多,这落魂香的药力便会起效越快。亏得叶家娃娃能在这么短时间安排妥当,不然你还真就不能这么乖乖就范。”老者又喝了一口,嘴角轻轻一挑,斜眼看了看殿外。
“担心你们宗庙?其实也不用紧张。刚刚萧家的宗庙已经被我几名师兄一举毁掉了,这方圆百里除了萧家宗庙便只有你这一个人身具修为了。”老者略微一顿,随即接口道:“对了,今天一早我师侄在北济海中遇到了一名练气期修士,应该叫萧和仁。正所谓人生悲苦莫过白发人送黑发人,我老人家会让你先死的。”
说话间蓝袍老者手指轻点,萧赢文缓缓升起,还没等他说话周身便燃起熊熊绿色妖焰。
“反正也是筑基期的修士,浪费了难免暴殄天物,你便替我灵兽补补身子吧。”
随即蓝袍人转身出殿,身后萧赢文的尸体被绿火焚烧的越来越小。蓝袍老者才走出宫门,身后的绿焰已经变成了拳头大小的一团凭空消失。
宫中诸人突然恢复的行动能力,只是刚刚发生在眼前的一幕却已然无法抹去。
“禁军统领何在?”皇后叶瑶面带寒霜的冷声问道。
“微臣在。”一名白袍白甲的青年走进殿中拱手道。
“太后驾崩,陛下神思感伤,下令皇城宫人除太子长公主外尽皆陪葬。禁军行刑后自裁为太后护卫皇陵!”
白袍白甲青年闻听皇后懿旨面色陡然一变,抬头望向一旁背负双手的萧赢阜,只见这北济皇帝虽然面有悲凉,但还是狠狠点了点头。
“臣,领旨!”
白袍白甲青年红着眼眶深深一拜,转身出了寝宁殿。几名禁卫一拥而入,将一众宫娥太监推了出去。
哀嚎哭泣四下响起,整个皇城宛如人间炼狱。
萧逸走在满是尸首的步道上,此时皇城中除了萧赢阜夫妻便只有太子和长公主。这一天萧逸经历了太多太多,他想哭,只是经历巨变太多,他的人已然麻木了。
宗庙前,昔日茂密的古树还在熊熊燃烧着,自己家的祠堂庙宇早已成了白地。
余烬中萧逸盲目的游走各处,没有尸体,没有遗物。他真正做到了举目无亲,彻底成了孤儿。
回到山门前,萧逸双膝跪地,不停叩拜,每次额头触及地面都会传来巨大的响声。
如果有人路过一定会倍感诧异,因为没有半个人影,但是任谁都会听到那一声声的叩拜,还有野兽般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