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忽然停了,也没再下下去的征兆。
太阳出来半个,剩余半个被层云遮着。
这临安城的白丝锦衣也似乎是被编织到了头,在慵懒的光下晶晶点点闪了起来。
萧念雪提着剑,踩着白雪。
雪已下了一尺余厚,他的鞋子并不好,鞋底很薄,更觉到了雪的冰凉。
冷风吹过,掠动着他的衣襟,在这漫天的大雪中,他顺着厉风行留下的脚印走着,不知何时,已来到一个美丽的湖畔。
如梦如幻,便是俏丽无双的西子湖。
西子湖前面,好像是有个青楼的,虽是整日饮酒,但萧念雪隐约记得,这青楼好像是没一个人了。
他缓步走了过去,果然没一个人了。
有诗云,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
“吱呀——”
他终于还是推开了那扇,尘封许久的大门,往事也就一幕幕地回荡在了心头。
他记得,这曾经是个很繁华的青楼,有个粉衣的舞女在楼中随赤练翩翩起舞。
五分青涩,五分纯真。
可他后来怎麼也想不起那粉衣舞女的模样了。
这样的繁华,直到……他半年前喝醉酒后的一个夜里,来到这个青楼。
再到他醒酒时,丽春院内却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遍地的尸体。
一个浑身鲜血的舞女对他说:“你这个混蛋……刽子手。”
所以,他总是以混蛋刽子手来自居。
那遍地的尸体,与小溪般的血流,终究还是没有一个人来收拾。尸体已然腐烂,血在舞台上铺了一张红毯子,已经干了。
没有了衣着华服的贵人少爷,也没有了翩翩起舞的彩衣歌女,只有堆堆白骨,条条血溪,似乎在低声吟念,诉说着这一切。
他又忆起了,那八道赤练上的粉纱舞女,在三丈之高,八道赤练交织的的正中央,与他萧念雪轻轻拥在一起的那一幕。
赤练与彩裙,以后,想是永远都不会有了吧…………
然而,他始终也记不清那粉衣舞女的模样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因这个混蛋刽子手——萧念雪。
他不停的咒骂着自己,萧念雪,你到底为何还要活着?
门外,雪已定,风将至。
倘若是夏天,西子湖畔总是热闹非凡的,但冬天的人实在没有几个。
“谁?”
一个黄莺儿般的声音自他背后响起,这一个字不知有多少的魅力,竟让萧念雪的心微微震了一下。
这个声音,宛如一个哭泣中的少女,在与他的郎君说悄悄话一般,带着一丝委屈,一丝忧伤,让人听后无比心疼。
随后,一把长剑已架在脖间。
“杀人的。”萧念雪背对着那人,负手而立,冷声道。
“这一屋子的人是你杀的?”那声音继续问道。
气息居多,真声很少,却很尖锐,字字扎人心。
“不是我杀的,不过也差不多。”萧念雪长长得打了个哈欠,那一身褴褛的衣衫不断散发着酒香。
他丝毫不在乎脖间的长剑,肌肤擦着长剑,缓缓转过了身。
脖上留下一道轻轻的划痕,有淡淡血迹渗出,不过刚抿出肌肤,就看不到了。
他看到了把剑抵在自己脖间的人——那是一个二八之际的少女,脸色如雪一般白净,那只握剑的手也就如雪般白净,手指轻轻捏着剑柄,那是五只细如青葱的手指,完美无暇。
她披着纯白的狐裘,手中拿着长剑的样子,就像九天之上的“瑶姬”。
“你?是你?”那女子看到转过身面对着她的萧念雪,忽地一惊。
“你认识我?”萧念雪苦笑着,又凄然道:“倘若有人认识我,定是要取我性命的人了。”
女子忽地一收长剑,另一只手急速抡起,朝萧念雪侧脸掌去!
萧念雪微微闪了一下,却没闪过。
他也并不想闪过去,只是因惊讶为何她用的是掌,而不是剑,这才下意识地闪了一闪。
如果用的是剑,他恐怕闪都懒得闪一下。
萧念雪的头发被打地向脸前披散开,遮住了半边脸。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实在没什么能比他更难看一些了。
“这一掌又是何意?”萧念雪依旧颓废地苦笑着。
“这丽春院的舞女虽不是你杀的,但……你自己做的事,自己心里清楚!”
那女子忽然羞红了脸,牙齿抵着下唇,转过头去,垂首而语。
“我实在不知哪里得罪了你,”萧念雪颓然道:“不过我知道你的剑要比手掌锋利地多,为何不杀我?”
女子仿佛重新开始认识面前这个人,她试探问道:“你当真不认识我?”
萧念雪又长长得伸了个懒腰,苦笑道:“我若是认识你,或许你早已死了。”
他望着门外,湖面早已结满了冰,甚是好看。
女子却将他的目光又拉回了青楼,拉回了遍地鲜血与尸体的丽春院。
她问道:“你喜欢杀人?”
“不,”萧念雪依旧颓废地苦笑:“我这人一生仿佛是与厄运,倒霉挂上了钩,只要是我认识的人,总活不了多久,便要一命呜呼。所以你最好还是不要认识我。而且,我劝你现在就离开此地,越远越好。”
女子望着面前这个头发散乱的浪子,问道:“你叫什么?”
“萧念雪。”萧念雪答。
女子道:“我叫任樱草,如今我们便认识了。”
萧念雪有个习惯:倘若是他杀了人,或者有人因他而死,便会头痛。
他似乎已看到了面前这个女子的鲜血。
他本是来找厉风行单挑的,实在不想拖一个不相关的人送命。
萧念雪的眉头忽然紧皱,脑子也忽然仿佛是要炸裂一般,身子颤抖着,痛苦无比。
“会痛,”任樱草丝毫不理会他的痛苦,依旧字字戳心。
任樱草道:“会痛,说明你还是个人。”
“给我……滚。”萧念雪头痛欲裂,脑海里又回荡起那凄婉的血流。
龙门镇的阿伯曾说:“人固有一死。”
那阿伯此刻仿佛浑身带着血,又站在萧念雪的面前,缓缓抬起了布满鲜血的手掌,沙哑着声音,道:“人……固有……一死…………”
萧念雪每每念及此,总是头痛欲裂,欲一头撞到临安的城墙上!
即使是如此寒冷的冬天,也不能抑制住。
他只怕厉风行来时,这女孩未走——这便又是一条无辜的人命,算在萧念雪身上的人命!
因为他而死的人,已尸骨如山,不计其数!
他紧锁着眉,紧闭着眼,紧捏着剑柄。
“嘶…………”
剑轻轻拔出,刚好一寸。
这是最为危险的三尺之间,其中又最为危险的一寸。
没有人敢在这一剑出了一寸的时候再说话,除了死人。
任樱草却丝毫不惧,紧接问道:“你要杀了我?”
“滚…………”萧念雪的嘴唇颤抖着。
握剑的手,也随着那柄剑,颤抖着。
鼻子抽搐许久,紧闭着的眼中,终究还是没有流出一滴泪来。
忽然,身子上不知被什么遮住了,严冬的凄凉中,竟然让他觉得温暖如春。
甚至,听到了临安久违的莺歌燕舞,闻到了鸟语花香。
久违的感觉,让他多年来的头痛,登时缓解了许多。
他再睁开眼时,任樱草身上的白色狐裘,已经不见了。再望向自己,已被那件温暖的狐裘盖住。
“叮啷。”
他的手一松,剑顺着剑鞘滑出,掉在地上。
“我的心,不需要温暖!”萧念雪的牙齿已经将嘴唇咬破,渗出血来。
任樱草没有回答,紧盯着他已逐渐变成铁青的脸,反问道:“你为何来这里?”
“找死。”
“你想死?”
萧念雪目光呆滞地望着她,喃喃道:“我似乎是早就死了。”
任樱草凄然一笑,像是嘲笑,又像是怜悯:“我自打出生时便死了,但又如何不能再活一次?”
萧念雪愕然了,他的脸色逐渐从铁青,变为了通红,终于又恢复了麦黄。
再活一次?还有再活一次的说法?
他捡起长剑,重新收回剑鞘,摇晃着走出了丽春院。
楼外,阳光明媚。
他摇摇晃晃走在雪地中,望着云端,念道:“龙门镇,龙门镇,龙门镇…………”
“砰!”
脚下一不注意,被绊倒在了雪地里。雪已有一尺余深。
这一绊,叫他深深将头埋了进去。
任樱草站在门内望着萧念雪,仿佛是同情,感同身受一般的同情。
萧念雪埋在雪地中,像一只刚刚断奶却找不到母羊的小羊羔一般。
鼻间抽泣,胃中痉挛,身子不住地在雪地中抽搐,蜷缩。
任樱草缓缓走了过去,伸出一只白皙的玉手,想扶起他。
而萧念雪抽泣着,缓缓吐出几个字:
“求求你……别跟着我。”
挣扎许久,终于,他还是摇晃着站了起来,继续向远处走去了。
刚走几步,面前迎来了一个人。
背负长剑,身着披风。
那把剑叫风行剑,所以这个人,就是厉风行。
他的眼睛中似乎是微微眯了一下,嘴角也似乎是微微翘了一下。
那是一抹不为人知的危笑——危险的笑。
厉风行欣赏似的望着萧念雪,道:“那三个大侠没来,你还是来了。”
他距萧念雪有十步,距任樱草有十三步。
萧念雪只走了三步,他扭头朝任樱草笑了笑,颓然道:“我说过了,认识我的人都活不过太久。”
任樱草也望见了那个人,朝萧念雪嫣然一笑。
“何以见得?”任樱草问道。
萧念雪的手握紧了胯间的长剑,他的长剑还收在冰凉的剑鞘中。
与雪地中的雪一般冰凉的剑锋,急需热血来温润了它。
“我来这里,便是要找这个人的。”萧念雪道:“有了他,便有了死。而你却实在不该赖在这里的,陪我一起死。”
任樱草问他:“你就这么想死?”
萧念雪答:“因为我而死的人太多,如今我也想为别人死一次。”
任樱草笑道:“你不喜欢杀人。”
萧念雪一笑:“本来就是不喜欢的。”
他顿了顿,视线又移向了厉风行,目光变得锋利起来。
他目光锋利地望着厉风行,继续道:“若是可以被人杀,也不失为一件我喜欢的事。”
萧念雪的手又轻轻放在了腰间,他的腰间有一把剑。
厉风行望着萧念雪的手。
那是一只很年轻的手,手中握着把剑。
那把剑却不断地朝他走来,一步一步,已走了三步。
三步之中,一步快过一步,第一步还是轻轻落下,第三步却已将雪踩地飞起!到第四步时,萧念雪已变作小跑,他的手也握紧了那把剑!
第五步,萧念雪的身姿已快得常人看不清,转眼间,已迈出了第七步!第八步!
第九步时,听得萧念雪的腰间发出“嘶……”的一声。
“嘶…………”
声音很轻,很小,却直叫风云变幻!雪落纷纷!
留情剑,出!
只见一道耀眼的剑光尽皆挥洒而出,在萧念雪的手中绕了个弧,径直抵住厉风行的颈侧!
但厉风行却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乃十三年前那场江湖浩劫中的九十九派总掌门。
那一剑向前刺了一寸,本要刺入厉风行的喉咙,而这一寸之后,那柄剑却依然停留在他的颈侧。
萧念雪提步向前,足尖一点,身子又是飞速往前一送,那柄剑如流光飞电,随之往前进了三尺!
却……依然抵在厉风行颈侧!
只见萧念雪进一步,厉风行便退一步,萧念雪进三步,厉风行就退三步,那柄剑无论多快,竟只能抵在厉风行脖间,休想再进一寸!
萧念雪见此招不通,手中加了些变化,改刺为削,他向前猛地一跃,身子一转,背对厉风行,腰弯下之时,长剑也随之一转,划过一道耀眼的弧线,朝着厉风行的脖间削去!
厉风行却微微一笑,足尖一踩白雪,披风翩然而起,单足落在了萧念雪的剑鞘处。
萧念雪无论怎样用力抬剑,却始终抬不起来,死死被厉风行压在左脚之下。
他便将握剑的手一松,长剑便随之坠下,膝顶剑柄,重新握回手中,厉风行却一跃而起,飘飘悠悠落在了距萧念雪十步之远处。
他们之间,依旧相差了十步,似乎方才的肃杀从未有过一般。
厉风行笑道:“你出了十招,现在也该我还十招才是。”
他说罢,脚下的雪已轰然而起,那千钧之势,直震地地面欲龟裂开来,电光火石间,风行剑已飞出!
风行剑飞地快,厉风行却更快,到萧念雪身前时,那身姿又重新握住了那把不可一世的风行剑。
萧念雪无暇闪躲!亦无力抵挡!
“呲——”
却见一只白皙的手一闪而过,萧念雪来不及惊讶,已瞧得一道血箭飞出,落在地面。
不知何时,任樱草立于萧念雪身前,那把剑便刺入了她的左胸。
她们三人就这样笔直地站在一条线上。
雪中反射出刺眼的白光,让三人都有些睁不开眼。
雪与血,本就是如此和谐,又触目惊心的一个搭配,一个做纸,一个做墨,总将摇摇欲坠的江湖染出一幅悲情画卷。
任樱草摇摇晃晃,却还没有倒下,她面对着厉风行,问道:“你可记得我?”
厉风行望着萧念雪面前的女子,仿佛有些眼熟。
厉风行问道:“你是?”
任樱草道:“我姓任,我爹爹也姓任。”
厉风行忽然怔了怔,身子又不住颤抖起来:“任……任……”
他的剑也随着身体颤抖起来,发出“叮叮”的响声,让人听了不由得颤抖。
任樱草继续道:“我认识你,你是厉叔叔吧?我见过的。”
这场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厉风行已经怔住了,他望着任樱草,喃喃道:“你怎么会姓任呢?你怎么会姓任呢?”
他,当然认识任樱草。
江湖中姓任的人不多,拜月教主任莫言是其一,任莫言的女儿是其一。
厉风行终于记起了,拜月教的手段,能让人生不如死。
而任樱草的这句:我姓任,我爹爹也姓任,无异于是告诉他:
我有一百种方法让你生不如死。
所以,大多得罪了这二人的人是会选择最直接的一种方式来解决这件事——自刎。
萧念雪不知二人对话何意,也不知厉风行为何会颤抖起来。
他只是静静望着二人。
刺眼的雪光中,终于又泛出一缕更刺眼的白光,让人不由得眯了眯眼。
“嘶……”
那把剑自任樱草的左胸拔出,剑光闪过,又飘出一股鲜血。
闪的是厉风行的剑光,飘出的也是厉风行脖间的血。
“砰!”
厉风行,
厉风行…………
他……九十九派总掌门厉风行,竟然……竟然自刎了!
厉风行倒在了雪地中,震起纷纷扬扬的雪,在阳光的照射下,晶晶点点。
雪地中,又是一条溪流的源头,不断朝着四周扩散着。
红墨白纸,无疑是一幅美丽的画。
震起的雪也落定了,落定时,一柄长剑竖直插入雪中。
风吹过,剑也被吹倒在了雪中。
萧念雪惊讶不已!
任樱草的左胸的鲜血还在往那只狐裘上蔓延,从一只剑的小口,逐渐成了一整只左胸,缓缓滴在雪地中。
她却嫣然一笑,仿佛并未中剑,只笑道:
“记好了,你欠我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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