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风呵气般吹过水面,微皱起叠叠波澜,十月的秦淮水生着丝丝温柔的凉意。一边是三两个婉约清丽的金陵女子在河边濯着昨日褪下的衣衫,另一边是几艘乌篷上的船家木然地等着堤上话别的雇家,留下或是走开,人们每天在这里抉择着。
忽而,一片又一片或枯或青的梧桐叶顺着水流从上游漂流过们眼前,不一会儿,不宽的秦淮河就被随波逐来的梧桐叶铺了满了河面,泛泛的一片,像是洒了一层金箔。
河道两边的人们纷纷停足伫立、对着江面惊异纷纷。一个浣衣的娘子伸出皓白的手臂从眼前的水面中拈过一块巴掌大的叶子,细看之下,这片叶子上居然还写着八个字,她交与身边刚刚走来的一个书生看,书生接过念道:“降城不杀,安康永固。”
降城不杀,安康永固。
桥上的人、小楼上的人也都听说了梧桐刺字的消息,个个奔至河堤争相一探究竟。水边的人越聚越多,几乎倾城的人瞬间被聚集在了秦淮河,他们或提着鞋、或拿着竹篙都打捞着水面漂过的叶叶宋军简书。
秦淮河被哗然了,人们攥着手里的梧桐简书奔走相告,神情却各有不一。有的憔悴地跌坐在岸边满目忧色、有的则振臂欢呼难掩兴奋喜悦……
星乔手中也捏着一张这样的梧桐叶子,此刻的她正坐在一艘摇摇摆摆的乌篷船上失神地看着船家收起绳缆。丁福和冬儿坐在船头,眼睛红红。
“大小姐——”忽闻岸上有人踏着疾驰的脚步而来。
熟悉的声音传着耳里,星乔和爹娘朝岸上看去,只见是李煜的贴身太监德晖正挥着手臂朝他们的小船高喊。丁福赶紧叫停了船家,星乔见是德晖立即爬起身一个跨步重新跃回了岸上。
她跑近了德晖身边握住他的臂膀恨不得将他拥进怀里!
德晖老泪纵横、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来。他颤颤地双手推给星乔一个包裹勉强成句:“这个桂花糕拿去吧、老爷叫我赶来送给你……怕是出了金陵吃不到这个味了!”
泪水瞬间冲出了星乔的双眼,她几乎哆嗦地接过这包桂花糕,捧在手里只觉得有千金重。星乔抬起头,眼前的德晖已被自己迷蒙的双眼遮得看也看不清了,她问:“义父、义父……”却是再说不出后半句。
“孩子,好好去吧、好好去吧。”德晖拍拍星乔的手背,难以言诉。
一切话语都无力苍白,星乔被德晖推着一步三回头的走到船前,她的心中忽而像塞满了东西、又忽而像空无一物……冬儿在船头牵过星乔,使她又回到了船上。
德晖用力地挥手向他们告别,星乔抱着李煜满含情谊的桂花糕怔怔地看着岸上的人渐行渐远。温婉美丽的秦淮河,两边有成排的垂柳,明年春来时长枝是否回还拂过人头?那喜人的樱桃是否还会惹得苗条淑美的新妇去采摘?夜深时,那座座楼台上华丽的彩灯是否还能照亮整个河面?
十里秦淮灯火灿,
楼台亭榭绕河堤;
笙歌浓酒盈朱雀,
古籍奇珍满乌衣。
星乔心都搅在一起,舍不得离开这座城,全因根本舍不得离开那个人。他日就算这里的美好全都留下,可如果没有他,也不过只是伤心地而已。
怎能从此断绝了消息、怎能留他一人?
乔回过身来望着丁福与冬儿说:“爹、娘,乔儿是你们的还是义父的?”
丁福和冬儿愕然!
这一问星乔决心极大,丁福和冬儿没想到她忽然间就问这个,愣了半响。丁福忐忑地看着冬儿不解星乔的用意。冬儿凝神看了会星乔,想从她的眼中读出点什么。看了又看,她从星乔的眼中读到的只有两个字——难过。
于是她泛起淡淡的微笑,释然地对星乔说:“你是属于自己的。”一滴清泪从划过她的腮边,知女莫若母,她感觉到了女儿的长大、也感觉到将永远的失去她了。
星乔也笑着,她的笑靥与冬儿在这一刻竟然极其的相似。星乔点着头,知道自己得到的默许。她直直地朝着面前的二人跪去,哭着:“乔儿不孝,望爹娘饶恕不奉之罪!”
丁福和冬儿互握着手,他们看着跪在眼前的小女儿……想带她走、远离一切,但是不是她已知道了什么?她从小就对国主感情笃深,如果叫她抛却国主的确是……
“女儿知道一些自己的身世,”果然,星乔说出了藏在心中的秘密,只听她道:“娘你和爹走吧,您和他并无必然的关联。但,我是人家的女儿,我爱他敬他怎能对他不管不问?”
丁福和冬儿心中终于全然洞悉,难怪这个孩子这么多天来心事重重,原来她已经知道了一切。冬儿想开口问她从何而知,但心觉到了此刻再问这个已经没有意义。现在,看着星乔决绝的表情,她知道女儿已经做好了自己的抉择。
冬儿的泪成串的沾湿了衣襟,星乔以膝代步走到她面前祈求:“女儿不孝惹娘哭泣,但女儿只想陪伴在父亲的身侧,往后能在他忧伤的时候逗他高兴……”
咚咚泣声连连地握住星乔的肩膀,不知道一时间该说些什么。
还停在岸上的德晖惊奇的发现,已飘然行远的乌篷忽然停在了水中央,不一会儿,那只小船竟然又返游了回来。
他跑上前去,乌篷里出来的三个人都是泪眼婆娑。
丁福拉着星乔踏上了岸,在德晖不明就里的时候就把星乔的手托在了他的手上。只见他噗通一跪,郑重求道:“公主交给您了,求你护他周全。”
公主……一惊之下,丁福全然明白。他回转望着星乔,握住她的手不禁又攥紧了几分。
*
*
*
这是她第一次进入到皇宫,虽然她就是属于它的孩子。红墙碧瓦、亭台轩榭,她亦无心观赏,这一刻她只想见到他,亲口喊他一声父皇,并告诉他:我没有走,我会一直在您的身边。
德晖牵着她走过一扇又一扇的门,一座又一座的宫殿,皇宫的道路不厌其烦。星乔忽然想:每一次他来看她也是要走过这么多的门与屋吗?
宫里面原来还有那么多的人,当他们走过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惊异地看着她这位朴素打扮的少女。
终于来到一座最恢弘的楼宇前,德晖拉着她的步子也越来越快了,星乔感觉到他热烈的激动从他的手心传来。顾不上什么礼仪,德晖推开这楼宇的大门拉着她在这楼里兜转,一边找他一边说:“国主、国主、你在哪儿?你看是谁来了?”
他的声音突然在进到一间阁楼的时候被扼住了——只见李煜正一袭白衣、手捧三尺白绫……
时空像是一瞬间被凝结了。这一刻永久的留存在他们的脑海中。
李煜回身来,看见星乔就站在自己的房间里——她眼泪盈盈却笑靥如花,在短暂的停顿后她疾奔至他脚下,她说:“父王,乔儿不会离开你,请您一定要活下去。”
本书由首发,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