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八年
六月二十四,雍亲王府
时近傍晚,东小院外出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奇怪的是路过的侍卫只都大略扫上一眼,便目不斜视地走过。
“苏公公?”
刚贴着墙溜进院内的苏大公公被一声轻唤吓得原地一蹦,待看清来人后才吐出口气道,“是大格格啊,奴才一时没注意。”
茉雅奇浅浅一笑,转头往书房的方向看了看道,“我才从阿玛那里出来。上午听说你被顺天府带走了,我还正担心着呢,结果下午府上就解禁了。刚我还问阿玛,是不是又是苏公公的功劳。”
“哪能啊,大格格太看得起奴才了,”苏伟尴尬地笑了两嗓子,两手有些不安地搓了搓道,“刚刚格格提到奴才,王爷有没有很生气啊?”
“生气?”茉雅奇翘了翘眉梢,“我没看出阿玛有生气啊,只是说苏公公另有事在身,晚上就该回来了,说完还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茶呢。”
“喝,喝茶?”
完了,那就是生气了,喝茶是为了败火啊!
苏伟一时欲哭无泪,耸拉下脑袋,全没了在外头的趾高气昂,像只瞬间泄了气的皮球。
茉雅奇看着好笑,捏着帕子压了压唇角的笑意,“对了,苏公公,阿玛说待圆明园的花卉都开了,要请皇玛法入园饮宴。让我这些日子,也跟着福晋学学安排宴会的事。到时候,若是有什么不周全的,苏公公可得帮我看着些。”
“哦,大格格放心,”苏伟连忙恢复常态,冲茉雅奇拱了拱手道,“奴才一定派人配合好大格格,大格格有什么想法,尽管去做就是了。”
茉雅奇抿唇一笑,冲苏伟低了低头,扶着侍女的手臂走出了东小院。
苏伟目送着茉雅奇离开,仰头望天发了会儿呆,终究长叹一声,认命地走进了四阿哥的书房。
书房里,长桌后的人正站着练大字,听见某人进门,连眉头也未掀一下。
张起麟冲苏伟努了努嘴,默默地退到了屋外。
苏伟垂着脑袋上前,小声地叫了句“主子”。
四阿哥仍然不肯搭理他,手上运笔流畅,精神好似十分集中。
被晾着的苏大公公百无聊赖,毫无诚意地反省了半分钟就开始东张西望,可惜屋子里的东西实在没啥稀奇的,苏大公公巡视了一周,最后把打量的目光放到了四阿哥身上。
啧啧,瞧瞧那眉眼,又黑又亮,瞧瞧那鼻梁,又高又挺,瞧瞧那下巴,棱角分明。哎,到底是自己伺候大的孩子,怎么瞅怎么顺眼。
“咳!”练字的人低咳一声,花痴的苏大公公连忙收敛好视线,低头做认错状。
四阿哥停下笔,看着整张纸上最后一处的墨点,真真是气不打一处来。
“真没想到,苏大公公还记得回来!本王还以为,这小小的雍亲王府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了呢!”
“主子这说得哪儿的话,”苏大公公嘴角一咧,狗腿地凑到四阿哥身边,殷勤地换纸磨墨,就差没插根儿尾巴在后头使劲儿地摇了,“都是那天和商号不好,我这不也是想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嘛。你看现在朝上的事儿这么多,何必再让这些小鱼小虾添乱呢。”
“哼!”四阿哥重重地冷哼一声,换了只笔在纸上重重点了点,“别以为说些好听的,就能把爷糊弄住了!你明明知道那天和商号背后是老九,还提什么永绝后患?爷早就跟你说过,噶礼一事是爷犯错在先,用不着你给爷出气。今儿皇阿玛要是没解了爷的禁足,你真有把握囫囵个地从顺天府里出来?”
苏伟一时梗在原地,无论如何,他确实小看了那个杨泰。
眼瞅着四阿哥的火气有越烧越旺的趋势,苏大公公毅然放弃了狗腿的谄媚手法,一点一点蹭到某人身边,两手往人腰上一搂,脑袋抵在肩膀上,声音都闷闷的,“别生气了,我错了,下次不敢了。”
“这话爷听了太多遍了……”
四阿哥别过头,却没甩开扒在身上的某人,握笔的手松了松,最后还是往笔山上一搁,回过身道,“吃亏了没有?”
埋着脑袋的某人,不可察觉地抖了抖肩膀,沉默了半天才压着嗓子回了一句道,“没有……”
四阿哥眉头皱了皱,把某人下巴一抬,看见的是一张憋笑憋到快抽筋的脸。
“爷是对你太仁慈了是不是!”
“啊哈哈哈……”
苏大公公实在忍不住了,笑得惊天动地之后,捂着帽子转头想跑,被四阿哥逮到,在屁股上重重地拍了两巴掌。
屋子里闹哄了一阵,总算安静了下来。
苏伟盘腿坐到榻子上,把乱糟糟的辫子往脖子上一缠,捡起块儿盘子里的糕点往嘴里塞。
四阿哥坐到苏伟对面,闲闲地往垫子上一靠,“马上就用晚膳了,少吃些点心。”
“我就垫垫肚子,顺天府又不管饭,”苏伟咽下嘴里的奶皮酥饼,又吞了大半杯茶,“刚回来听大格格说,咱们又要准备宴请万岁爷了。今儿万岁爷突然解了咱们王府的禁足,该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宴请只是个由头,爷少不了在折子里请罪认错的,”四阿哥掀眉瞄了苏大公公一眼,“要不是某个胆大包天的惹出事来,爷也没想这样火急火燎地解决。”
苏大公公心虚地摸了摸后脑勺,尴尬地笑了两声道,“啥时候解决不都一样嘛,早点出来还能少遭些罪。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万岁爷这次还挺好说话的。”
“时移事异,”四阿哥端起苏伟喝过的茶碗抿了一口,“勒索希福纳一案,需要个皇子出面主持。毕竟,孰轻孰重,办事的臣子心里都没底。眼下,三哥自己都折进去了,老五、老七又都是个万事不理的,除了爷和老八没有别人了。噶礼一案,皇阿玛虽然对我存了疑影,但是处理这种事儿,爷还是比老八合适。”
苏伟两只手揣在袖子里,低头寻思了半天,脸色又苦了起来,“照你这么说,皇上是不打算把此事轻轻揭过的?解了你的禁足,其实是想借你的手给涉事的皇子们一个教训?”
“到底是勒索朝臣,虽然不能有损皇族颜面,但也不能全然不管不顾。否则,岂不伤了为臣者之心?”四阿哥缓慢地吐出口气,转头看向窗外,“这件差事,爷若办好了,多少能消一消皇阿玛对我的疑心!”
“可这又是件得罪人的活儿啊,”苏伟嘟囔了一句,心里这个憋屈,别人也就算了,十四爷还参合在里头呢。
六月二十八,彩霞园
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敦郡王胤誐,也因为膝盖的伤在家里趴了三天,因听说了九阿哥的商号被烧,才撑着起身,赶到彩霞园看望平白吃了哑巴亏的九哥。
胤禟尚盖着毯子躺在榻子上,膝盖上的瘀肿早已消了,只是心里的火气还烧的正旺。
“九哥,你这样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有什么用啊,”胤誐坐在榻子边上,把玩着手上的白玉扳指,“要我说,与其在心里憋着火,不如大大方方地报复回去。你别看当初我烧了西来顺,被皇阿玛好一顿教训,但咱到底是出了气的,那一把火烧下去,心里别提多舒坦了。”
九阿哥睁开眼,往十阿哥的身上轻轻一瞥,“你就只顾着心里舒坦,上次在畅春园也是,被罚了几次都不长教训。这回四哥被解了禁足,你当他不会跟你秋后算账?”
“算就算,谁还怕他怎地?”十阿哥闷哼了一声,端起桌上的茶碗,“我就看不惯他那副假仁假义的面孔,仗着年纪大一些,整天教训这个教训那个的。其实,谁知道他背后藏了多少腌臜事儿!”
两人正说着,九阿哥的老师秦道然被侍从领入,几人见过礼后,秦道然压低嗓音在九阿哥身旁耳语了几句。
胤禟猛然蹙起了眉头,神色比方才还要难看了几分。
“又出什么事了?”十阿哥见状问道。
“皇阿玛把李进忠他们交给四哥了,”九阿哥一手攥紧了身上的毯子,“怪不得他那么肆无忌惮,原来是把主意打到咱们身上了。”
“那怎么办?李进忠他们会不会把咱们供出来啊?”刚还狂妄自大的敦郡王,这时又手足无措起来,“希福纳也是不要命的四处攀扯,那几个奴才还不知道能不能管好自己的嘴。”
“你瞎担心什么?就是把咱们供出来又怎么样?”九阿哥恨铁不成钢地瞪了外强中干的十阿哥一眼,“咱们就是成了人家的垫脚石,眼瞅着人家在咱们脖子上拉屎撒尿!”
十阿哥有些惶惑地站了起来,九阿哥皱着眉头沉默了半晌,突然冷声一笑,“老十,你认识的三教九流多,帮九哥探探雍亲王府的底儿。咱们不管什么朝野政事,专挖他们府里的腌臜事儿。要花多少银子,九哥双倍给你。”
“咱们兄弟还谈什么银子啊,”十阿哥还有些懵里懵登的,“不过,四哥那人都快跟和尚似的了,府里统共就那么几个家眷,估计挖不出来什么吧。”
九阿哥嘴角一弯,端起炕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挖不出来,咱们就给他造几个!”
六月三十,畅春园
四阿哥在畅春园办差,苏伟领着库魁去给四阿哥提膳,刚出了春晖堂,就看见了迎面而来的敬事房总管顾问行。
“顾总管,”苏伟率先行礼,顾问行浅笑着低了低头。
“今儿倒是巧,咱家正有些事儿想询问苏公公,不知苏公公眼下可有工夫?”
“顾总管相请哪能推拒,”苏伟把食盒交给库魁,交代他去给四阿哥提膳,自己跟着顾问行一路行至人烟稀少的娘娘庙。
“这些日子王爷处理的希福纳一案,苏公公想必已耳熟能详了,”顾问行引着苏伟坐到廊下的竹几旁,“这件案子牵涉进了不少内监,其中有很多都是从宫里出去的老人,咱家也因此颇受万岁爷指责啊。”
苏伟眉心动了动,面色倒是平常,“小的明白顾总管的难处,只是,此事着实棘手。在我们王爷插手之前,内务府本以查无实据为由,将一干皇子摘除了嫌犯之列,单单确实了希福纳家人的讹诈罪名。可惜,万岁爷显然并不满意,这才把此事交到了我们王爷手上。不过,朝野上下也都明白,万岁爷虽然想给朝臣一个交代,但也不能有损皇族颜面。这做主子的都不能动,那就只能下面的人遭殃了。顾总管的日子不好过,小的们也是战战兢兢啊。”
顾问行闻言嘴角一翘,“苏公公误会了,咱家担任敬事房总管这么多年,什么责难没经受过。再说,伺候不好主子的奴才,就活该受些教训,能替主子丢了性命,也是他们的福气,”说完,顾问行往苏伟的耳边凑了凑,压下嗓音道,“咱家如今担心的,可不是那几个祸害的问题。苏公公一贯聪明,可知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啊?”
苏伟眨了眨眼睛,一时还未领悟,顾问行叹了一声,坐回身子道,“前朝宦官之祸,从先帝起就一直是当朝者心中的刺,苏公公这回可有数了?”
苏伟原地打了个寒噤,咽下口唾沫道,“不就是几个替主子顶锅的奴才吗?万岁爷不至于想那么多吧?”
“三人成虎,”顾问行两手搓了搓,在竹几上点了点道,“这事儿坏就坏在,当初内务府为了交差,把几个奴才替主子办事,说成了太监教唆小阿哥妄行。就算万岁爷心里清楚事情的真相,但是对外,宦官牟利、教唆皇子总比替皇子顶罪、掩盖事实要好用的多啊。”
苏伟倒抽了口凉气,他倒真的没有想那么多,本以为那几个不老实的太监处死也就处死了,可这真要牵扯到宦官之祸上,那他们这些看热闹的,轻则受罚挨板子,重了说不定就要被杀鸡儆猴了。
“那顾总管有何高见?”苏伟低声问道。
顾问行抿起唇角,看向苏伟的眼神颇为专注,“这件事的牵扯会有多大,其实全看万岁爷怎么想。咱们能做的,只有尽量降低内监在这其中的作用,转移万岁爷的注意。不得不说,若是换了其他王爷接手,咱家都只能听天由命了。可偏偏,接手此案的是雍亲王,这件事的影响能降到多低,就得看苏公公在雍亲王面前的分量了。”
苏伟回到春晖堂时,已过了午膳的时间,四阿哥正在看刑部上交的口供,见到苏伟进了门,随口问道,“顾问行找你问什么了?”
“啊?”苏伟还在发呆,心里踌躇不已,眼见四阿哥看过来,连忙道,“没,没什么,就是那几个涉案的太监,不少都是宫里出去的,他想问问主子打算怎么处置。”
“能怎么处置,”四阿哥又低下头,“既是替主子顶罪,还能留下活口吗?依皇阿玛的意思,除了勒索朝臣,谋取私利,还要定他们个教唆不善之罪,也好让三哥他们撇的更干净些。”
苏伟抿了抿唇,磨蹭着走到四阿哥身后,他明白顾问行的意思,但也忌惮顾问行的话。
四阿哥大可转移重心,把这些太监的罪名固定在贪财谋私上,尽量远离教唆、擅权等敏感问题,多少能减轻其他人的注意力。只要没人拿前朝宦官之祸论事,他们就能免遭池鱼之殃。
但是,顾问行那最后一句话,到底是真有所求,还是意有所指?
这屠刀能不能落下还两说,可若主子真的为他掩下了萧墙之祸,那自己和主子的关系,还能瞒得了顾问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