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三五日,柔安邀了阿娇游园赏梅,阿娇命小朵儿来叫阿宝。阿宝正坐在葡萄架下晒太阳,闻言便道:“去去去,什么赏花吟诗、对着花儿朵儿唉声叹气、对着月亮抹眼淌泪的,咱不爱那一套——咱们午饭吃什么?有鸡爪么?来个红烧个鸡爪,别忘了放几粒花椒与八角——”后面一句却是对桑果说的。
桑果从灶房里探出头来,扬声道:“今儿鸡爪没有,白菜豆腐、青菜粉条倒有许多,红烧豆腐可成?”
小朵儿笑嘻嘻地道:“可巧得很,夫人那里的厨子们想出来几个新菜式,今儿赏完花,还要在园子里试菜呢。”
阿宝忽然觉得有些腹饥,艰难地思索许久,便决定今日暂且将先前发的誓忘掉——仅一天工夫而已,想来神明也不会察觉——于是带了桑果跟着小朵儿去了园子。
柔安与阿娇手挽着手走在前头,锦延背着手远远地跟在后头,见阿宝过去,他依旧面色淡淡,仅仅撇了她一眼。阿宝暗中松了一口气,厚着脸皮又远远地跟在他的后头,阿娇几次叫人来喊她到前头去,阿宝只装作听不见。
这日太阳甚好,园子里的梅与菊开得也好。柔安在一株梅树前驻足,多看了两眼,阿娇便笑道:“这树梅花开得甚好,冰肌雪肤、玉骨霜心,淡雅如姐姐一般。”
阿宝在后头与桑果道:“早知道带个盆儿筐儿来了,摘些梅花回去,做些甜粥,也可凉拌、快炒,还能腌些蜜饯吃吃。”
柔安推了推阿娇,笑道:“莫要拿那些酸文假醋的话来寒碜我——倒是妹妹,人比花娇,连我看着都爱。”
阿宝指点桑果:“菊花可调了面糊油炸了吃。这几株墨菊开得甚好,只是有些发黑,让人下不了口,还是刚刚看到的玉壶春好,油炸出来必定色香味俱全。不过我爱吃甜的,还是拿梅花做蜜饯好。”
阿娇笑道:“我哪配姐姐这样说?倒是姐姐,站在这花树下,叫人分不清哪是花,哪是人,想来必是梅花仙子转世呢。”
阿宝耐心地讲解与桑果听:“梅花蜜饯并不难,只消将花瓣以盐搓揉后,以冷开水洗净、沥干,再多放些糖,装入坛中,封上口,腌制个三两日便可。”
桑果听阿宝一番教诲,自觉受益匪浅,心悦诚服地点头不已,又道:“好小姐,你懂得真多,想不到这些花儿朵儿还有这些吃法。论起吃来,你若称第二,天下再没有人敢称第一。”
锦延以手握拳,咳了数声,实在忍耐不得,招手唤来小朵儿,低声吩咐了几句话。小朵儿便跑到阿宝跟前道:“将军说你还忘记说了:梅花还可以做梅花糕呢,梅花糕也甚是美味。”
阿宝听了便住了口,怔了一怔,不肯再说话。小朵儿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不敢再开口,只拿眼略略不安地看向桑果,桑果笑道:“咱们小姐不爱吃糕……这当中却有个缘故,不得不提到咱们小姐的伤心事:从前咱们小姐有个贴身婢女,她最会做桂花糕梅花糕等各色糕点。只是有一次咱们小姐犯了错,那个贴身婢女受了牵连,被老爷赶走了,自那以后,咱们小姐睹物思人,就再不肯吃这些糕点了。”
阿宝对桑果恼道:“就你话多。明知道是我的伤心事,还偏偏说出来与人听!你说出来能使我面上有光还是怎地?”
小朵儿吐了吐舌头,赶紧转身跑了。
阿宝赏了许多时候的花,早已饿了,将桑果身上的零嘴儿都搜罗出来吃了,还不够,又顺手摘下一朵菊花,扯下花瓣,丢到嘴里嚼了一嚼。花朵闻着清香,吃到嘴里却又涩又苦。
前头柔安与阿娇越走越远,渐渐转入梅林深处去了。锦延双手抱胸,靠在前头的一颗梅树上眯着双眼,半笑不笑地回头看阿宝。阿宝看他眼神,心道坏事,只怕又要出丑,心中不由得暗暗后悔起来,明明知道他每次必要她下不来台才高兴,想想自己真真是记吃不记打的性子,便是被打杀也是活该。
阿宝离他渐渐近了,极想转身逃跑,但又不愿在他面前露了怯,小径上又无处可躲,阿宝便与桑果假装没看见靠在树上的锦延,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往前挪。经过锦延身旁时,听得他鼻子里哼笑一声。
阿宝一惊。桑果拔腿就跑,暗恨自己为何没有生着四条腿。
阿宝刚要随着桑果一起跑,衣袖却被锦延伸手捞住,生生地拉扯到面前。
阿宝嘴里含着一口花瓣,咽不得,吐不得,只得含含糊糊地问:“你、你要作甚?今日我应该没有得罪你才是。”
锦延扯着她的衣袖不放,面上似笑非笑,口中是古今往来衙内们调戏民女的调调:“惹祸精,你的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伤心事不妨说出来与爷听听,让爷也乐上一乐。”
阿宝一瞬间差些儿气炸,脑子一热,“呸”地一口将嚼了一嘴的菊花瓣儿吐了他一脸,转身飞快地跑了。待远远地跑开了,再回头看时,他依旧斜斜地靠在树上,慢条斯理地擦脸上的花瓣,面上却似乎没有发怒的迹象。
阿宝硬着头皮,耐着性子,白赏了这半日的花,结果午饭吃的还是白菜炒豆腐,青菜粉条汤。
年关将近,天越发的冷了。柔安生日,又命人来请阿宝。阿宝因想着自己运气一向不好,老是要遇着锦延——横竖他没什么正事,不是在宫里哄皇帝,便是在府内哄老婆,再不然就是在百兽园哄他的宝贝们。这回阿宝怕遇着锦延又要出丑,便稍稍谨慎了些,起初无论如何也不愿去,及至得知锦延一大早便进了宫后,不由得动了心,又想到可以趁机大吃大喝,便鼓起兴头,折了几支梅花跟去了。
锦延果然不在,阿宝长出一口气。小果子也来给柔安磕头,柔安大喜,赏了她许多玩意儿。阿娇看着小果子出了会神,有心要亲近她,谁知她给阿宝眨眨眼便跑了。
柔安的奶娘带着几个婢女正在点检礼物。阿宝看见,手里的几支梅花便不好意思送出去了。柔安知道阿宝心中所想,便笑嘻嘻地接过去,道:“你这几支梅花倒好。我正想要,正好你给我送了来。”随即回头吩咐婢女赶紧插到花瓶窗前的花瓶里去。
待婢女插好梅花,柔安便向众人笑道:“你们瞧,有了这几支梅花,连我这整间屋子都雅了许多。”
阿宝感动不已,差点挤了两滴眼泪出来。要不是人多,真想扑到柔安怀里去撒个娇。
柔安与阿娇入了席,阿宝忙道:“我还是去找小果子吧。”
柔安却不依,笑道:“你是阿娇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今儿咱们难得聚到一处,正是要好好说说话,吃吃酒呢。我这里不许你们闹那些虚文缛礼,你也不用担心我这里的菜不够吃。”
阿娇也拉着阿宝笑道:“还不听话?”
阿宝这才入了坐,柔安便吩咐上酒菜,三人正说笑间,一个婢女突然慌张来报:“柔华郡主带着礼物来了。”
柔安暗暗叫苦,却不好叫阿娇阿宝二人回避,只得与阿娇道:“我这妹妹自小被惯坏了,脾气坏,又任性,若是有冲撞的地方,请妹妹莫要放到心里去。”
阿娇对柔安的身世也略有所闻,笑道:“姐姐言重了,咱们一家人,自该如此。”
阿宝早已知道这位柔华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物,当下想要先躲开,又怕阿娇一人要吃亏,也只得留下。
柔华带着一群人大喇喇地进来,一眼便瞧见屋子里的阿宝,不由得惊讶不已,还以为她早已命丧三姨兄之手了呢,谁料她竟好好的,还比上次圆润了许多,可见日子过得颇为滋润。转眼又看见阿宝身旁身着华服的阿娇,知道她便是娇夫人了,不由得心中发恨,暗暗咬了咬牙,满眼的怨毒竟丝毫不加掩饰,似乎恨不能将她姐妹两个生吞活剥。她身后跟着的婢女仆妇们也都瞪着眼珠子为自家小姐架势。
阿娇暗暗心慌,忙拉了阿宝与柔华见礼,柔华自顾自坐到酒席上首,为自己斟了杯酒喝了,竟是连看也不看她二人一眼。
阿娇好生无趣。柔安忙笑着将阿娇拉起,道:“自家姐妹,何须多礼,快快坐下。”
柔华已经自顾自饮下了好几杯酒,闻言便点头笑道:“姐姐治家有方,与一堆小老婆们也都姐姐妹妹的情深似海,当真羡煞旁人……”又慢慢饮下一杯酒,方才笑道,“……只是众位夫人们不觉得这将军府也未免太冷清了些吗?若是能有几个小娃娃,今日便会更热闹些了,只怕姐夫也不会时常去青楼去找什么牡丹芍药了。”
她说到“青楼”这两个字时,眼睛有意无意地往阿娇及阿宝这边睃了一睃。
柔安面色大变,刚要说话,阿娇早已面色灰白,身子微微发抖,竟是连站也站不稳的模样,在旁边伺候的武姨母见状不妙,便忙上前将阿娇扶住,陪笑道:“想来是今早起得早些了,天又冷,怕是受了寒,只怕要不好。”
柔安强笑道:“既如此,你们还是早些回去躺着,请大夫来看看。我这里便不强留你们了,明儿我便去看看你。”
阿娇便告了罪,扶着武姨母回去了。阿娇既走,阿宝也不愿意留下,也要起身告辞。柔安拉着她悄声道:“小果子在厨下等着你去找她玩儿呢,你若是去找她,我叫人给你在灶房备些吃食,你去那里用些再回去吧。”又柔声道,“你今日送我的腊梅甚好,下次来别忘了再给我折几支来。”
锦延不在,酒席上本来也不过才四个人,转眼走了两个,只剩柔安与柔华四目相对。
柔安叹口气:“妹妹——”
柔华已然半醉,闻言便不耐烦道:“你莫要说了!我酒上了头,须得去花园中发散发散。”
小果子果然也在灶房玩耍,阿宝与她多日未见,与她搂抱在一起好一顿亲热。阿宝道:“许久不见,你倒长高了许多。”转眼又埋怨道,“自我换了地方后,总不见你来看我。难道是你变了心,不喜欢我了么?”
小果子道:“宝姐姐你长胖了好多,不过圆乎乎的,胖得不难看,你从前太瘦了。”又大模大样地叹口气道,“你的那个小院子不好,我爹不让我靠近那一处,这却怪不了我。我还在从前的那些地方玩儿,只是总遇不着你。”
阿宝与桑果奇道:“我们那里怎么不好了?”
小果子压低嗓门,用小手挡住嘴,低声道:“那个小院子听说是从前一个什么老爷的不得宠的美人儿住的。听闻后来那美人儿不知为何跳了水,跟着那美人儿的一个年老的婆婆也上了吊……后来人家就说那院子闹鬼,半夜里时常有扑通扑通的水声。我爹就不让我去那里啦。”
桑果打着哆嗦道:“我总有一天要被你们给吓死。”
阿宝想了想,笑道:“水鬼应当是没有的。”
不一时,厨娘将菜端上来,摆了一桌子。众人早已听说阿宝被饿死鬼附身一事,所以故意上了许多菜,要看阿宝如何吃。果然见她左右开弓,转眼工夫将一桌子菜吃得七七八八,桑果早已见怪不怪,厨娘们并小果子却看得目瞪口呆,惊愕不已。
小果子咋舌道:“我听人家说你被饿死鬼附了身,感情竟是这么厉害的鬼!所以我跟你说吧,你住的那个小院子不好。”
又有大嘴巴的厨娘也取笑道:“幸而这是在将军府,若是寻常小户人家,只怕三两日便要被你吃穷,一家子老小只得去大街上要饭了。”
众人暗暗发笑。阿宝气恼,便再也吃不下去,心里腻味得很,忙跑出去,寻到远远的一处假山,再也忍耐不住,弯腰就呕了起来。桑果是见惯了的,见状赶紧又折回去倒热茶。
柔华在花园内转了一圈,折了几支梅花在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扯着花瓣。忽听得不远处有人呕吐。不由得蹙眉,道:“当真令人败兴!去看看是谁,拉出来给我责打一顿。”
便有一个婢女答应一声,正要前去寻人,却见假山下一个人女子扶腰揉肚站起身,待那女子回过头来,却是阿宝。
柔华身后的一名仆妇便忙喝住前面的婢女,向柔华道:“那不是狐媚子娇夫人的妹妹、小狐媚子宝姑娘么?怎么看着像是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