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在柳南轩醒来前就回了房间。
由于昨晚思考了很久,所以一沾到床边就沉沉地睡去。
醒来时,发现身上盖着被子。柳南轩正坐在桌边看书。
“早上好。”他见我醒了,笑着问好。
我用口型问他早上好。他专心致志地继续看书,仿佛昨晚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但是那哭泣的男孩、那温柔地安慰他的女人确确实实存在过。
柳南轩身上闪烁着的坚定自信的光芒就是证明。
我探身看他读的书。依旧是那本《乱世佳人》,已经读到了最后一页。
最后一页,失去了女儿又失去了丈夫的斯嘉丽坐在台阶上,擦干眼泪,笑着对自己说:“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我的脑海里又响起了校长的话:“无论何时何地,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永远不要放弃自己,永远、永远、永远不要放弃自己。”
是啊,无论情况糟糕到什么地步,都不可以放弃啊。
“阿龙,你知道吗,”柳南轩读完最后一页,放下书对我说道,“校长曾经告诉我,生命是一条无法回溯的河流。我们怀念出发时的完美彼岸,却不知自己永远不可能返回起点。”
这是在说,过去无法改变,只能把握现在和未来吗?
“那时我还总是沉浸在小说的幻想中,时常想象自己穿越回过去,改变一切已经做错的、不合理的事情,让自己和这个世界都变得完美起来。”他回忆着几个月前的自己,不由自嘲起来,“那时真是蠢得可怜,一会儿想象自己是救世主,回到民|国用先进的思想和先进的科技改变华夏,避免那段屈辱的历史,一会儿想象自己回到小时候,痛改前非出人头地大放异彩,一会儿又想象……总之,我总是想“如果这样,如果那样”,却从来没有想过改变现状。校长当时的一席话,无疑是狠狠扇了我一个耳光。她剥夺了我通过幻想来逃避现实的权利呵。”
我认真听他讲下去。我想更多地了解校长。
“我那时想,科学家不是也还没有证明时光旅行的不可能性吗。平行世界、回到过去改变历史,这都是可能的呀。既然还有这么多可能性,我为什么还要在这个随时可能被改变的世界里拼死拼活呢?然而校长做了一件惊人的事,这事彻底改变了我的看法。”柳南轩的语气突然变得神秘兮兮的。
我急切地抬头看他,让他快说。
“你知道吗,校长是一个神通广大的人。”柳南轩一字一句地对我说,“校长可以让你看到,所有已经发生过的历史。”
我愣住了。
似乎是看到我难以置信的表情,柳南轩很愉快:“别这么看着我,在此之前我也是不信的。”
他的语气突然凝重起来:“可是在这次修学旅行开始之前,校长带我们去祭奠过一个人。那一天,是九月十八日。”
我知道,九月十八日是烙印在每个中国人灵魂上的日子。那一天,日本军队以中国|军|队炸毁日本修筑的南|满|铁路为借口而占领沈|阳。那一天,是中国大半江山沦陷于敌手的开端。那一天,是国耻日。
柳南轩继续说道:“祭奠之前,校长在车上给我们看了一个视频。可是那不仅仅是视频。那感觉就像,你回到过去,回到民|国的战场上,亲眼看到士兵厮杀的场景一样。我从来没有在电视上或网络上看到那样的资料。那感觉就像,校长给我们看的,是真的历史,是历史上的那个时间段,真真正正发生的事情。”
我的弹窗式记忆又来了,这一次我娴熟地切换到观影模式。
我想,我能理解柳南轩的震撼。
如血残阳。
凄冷的西风,呼啸。
战壕中,一个战地记者正在采访一名军人。
军人身上的军装已破烂不已,沾着深色血污,显然刚刚经历一场恶战。
“我们最后一定会胜利。”军人的声音沙哑,却坚定。他的双眼满是血丝,却闪着奇异的光芒。
“那抗战胜利后,您打算做什么?”记者问道。
军人沉默了很久,最后绽开一个笑容:“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在这场战争中,军人大概都是要死的。”
镜头切换。
残破的房屋内,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听着窗外震天的枪炮声,燃烧弹造成的漫天火光几乎要把双目灼瞎。他手里捏着一份刚刚收到的电报,短短地沉思了一下,旋即用电台回复了几句话。然后他掏出腰间的配枪,毅然决然地冲出屋外,再也没有回来。
他的最后的回复上写道:“弹尽,援绝,人无,城已破。职率师部,扼守一屋,作最后抵抗,誓死为止,并祝胜利。”
画外音:“1943年常德会战最惨烈的时候,常德城区已成一片焦土,日机不分日夜疯狂投掷燃烧弹,城内大火蔽天,第57师师长余程万仍率残部死据城西南一角,拉锯搏斗。余此时已知援军不可能如期抵达,决意全师战死常德。这是他给司令长官孙连仲的电文,孙当即泪如雨下。”
镜头切换。
“寸土都不许退,可采取武力自卫。国家存亡在此一举,设若冲突,卢沟桥即是你们的坟墓!”
一个男人的低吼声。
画外音:“冯治安,河北故城人,时任河北省主席,29军代军长。1937年7月7日夜,日军诡称一名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我驻军第219团第三营拒绝,日方即调动驻丰台日军第三大队包围了宛平城。当地驻军向冯治安请示,冯当即做出以上指示。之后日军突然炮轰宛平城,我军当即自卫还击。当天击退日军三次进攻,用鲜血保卫祖国的领土完整。”
镜头切换。
“誓死捍卫南京,与中山陵同在!”
画外音:“肖山令,湖南益阳人,时任南京市市长,宪兵司令。上海沦陷之后,日军重兵逼近南京。肖山令牢记革命军人守土卫民之责,临危不惧,组织南京军民与日寇血战了26个昼夜。后数千日军水陆夹击,肖山令带领将士与日军展开肉搏血战,激战5小时,终因众寡悬殊,背水无援,数千将士壮烈牺牲。肖山令举枪殉国,时年仅45岁。”
画面接连切换。
已经记不清每个主人公的眉目。
只记得各种式样的军装,只记得残酷至极的战场景象,只记得军人最后的话语充满着力量,仿佛是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里唯一的光明。
“……如果战端一开,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每次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都当作是最后的飞行。与日本人作战,我从来没想着回来!”
画外音:“陈怀民,时任第4航空大队第21中队飞行员。在1938年武汉“429空战”中,陈怀民的战机在击落一架敌机后受到5架敌机围攻,他的飞机油箱着火。当时他本可跳伞求生,但他猛拉操纵杆,战机拖着浓浓的黑烟,向上翻转了180度,撞向从后面扑来的敌机,与日本吹嘘的所谓“红武士”高桥宪一同归于尽。”
“现孤军奋斗,决心全部牺牲,以报国家养育!为国战死,事极光荣。”
画外音:“戴安澜,时任中国远征军第200师师长。1942年初,戴安澜率所部200师万余人赴缅参战。在东瓜保卫战前,他留给妻子上述遗书。面对数倍于己的日军,戴安澜号令全军“虽战至一兵一卒,也必死守东瓜。”戴安澜部击毙敌军5000余人,掩护了英军的撤退,取得出国参战的首次胜利。后在孟关激战中以身殉国,终年38岁。”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画外音:“刘湘,时任第七战区司令长官,第23集团军总司令。“七七事变”爆发次日,四川省主席刘湘即电呈蒋介石,同时通电全国呼吁“一致抗日”。刘湘准备带病出征,部下多劝他不必出川亲征,他说:“过去打了多年内战,脸面上不甚光彩,今天为国效命,如何可以在后方苟安!”刘湘最终在前线吐血病发,死前留下如上遗嘱。”
“男儿欲报国恩重,死到沙场是善终!”
画外音:“李家钰,时任第36集团军总司令兼47军军长。1941年2月,四川省各界抗战前线慰劳团来灵宝县李部驻地劳军,李家钰亲笔书写如此字幅。1944年5月21日,李率集团军总部官兵左右冲突,卒在秦家坡陷入日军伏击圈。在敌寇密集火力射击下,总部官兵200余人全部殉难,李家钰头额及左腋被子弹和枪榴弹破片击中终因流血过多而牺牲。”
“我生国亡,我死国存!”
画外音:“陈诚,时任第九战区司令长官。武汉会战前夕,陈诚视察户口要塞炮台,发表了战前宣言,称“湖口要塞,是武汉门户,官兵必须树立与炮台共存亡的决心”,全体官兵高呼“誓与倭寇决一死战,誓死守卫湖口要塞”。后炮台阵地均被敌机和大炮摧毁,将士壮烈殉国。”
“我腿已断,不必管我。我决心殉国,以保全国格人格。”
画外音:“寸性奇,时任第3军12师师长。中条山之战,鬼子集中重兵攻击12师,寸性奇师长在接受军长的命令率部突围后,发现军部未能突围,寸又率部冲入重围营救军部,后身中八弹,拔刀自杀,这是临终前的遗言。其父寸大进老先生恨自己已经88岁高龄,已经无力报国,遂绝食而亡,死后双目不瞑。”
到最后,只听到悲壮的声音回荡在耳畔,仿佛一首首悼歌。
“南阳就是我的葬身之地,各位好友来生再见!”
”叫白山黑水尽化为赤血之区,不愿华胄倭奴同立于黄海之岸!”
……
“你怎么哭了?”柳南轩诧异的话语将我从记忆拉回到现实,我在不知不觉间已是泪流满面。
“算了,”他理解地说道,“当时的我们比你的德行还糟糕,凌雨生生地把手里的书撕成了两半……你如果看到那个视频,会比现在还要愤慨的。”
我看到了。
而且我听出,那个画外音,是校长的声音。
清冽,冷静,仿佛只是一个历史的旁观者。
然而如果她真的只是一个旁观者,就不会在九一八那天带着学生去扫墓,更不会给他们放这段视频了。
“自从看了那段视频,我真切地意识到,那段屈辱的历史无论我怎样回避,都会存在。而我逃避历史,也就相当于辱没了那些英雄。他们牺牲了自己的一切才换来我们今天的和平,我想用自己的手,保护这用烈士的血换来的和平……”柳南轩低头看自己的手,一滴水珠落下。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我轻扶柳南轩的肩膀,让他抬头看我,我用口型一字一句地问他:“你们去祭奠的人,叫什么名字?”
柳南轩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似乎诧异我为何会对此感兴趣。
“季白。那个人,叫季白。”
我在心中轻叹一声。
又是一块。拼图,似乎越来越完整了。
接下来的几天,风平浪静。
尽管我心中存着疑问,但是有些问题不是一时半会轻易能解答的。我很有耐心。
学生们似乎一直很忙。和我印象中的大学生不同,他们每天都很忙碌,基本上没有时间来休闲玩耍。白天的时间,他们基本上都是呆在各自的房间里,学习读书。即使偶尔出去,也是为了与各种三教九流的人交谈,或是锻炼身体。
我用纸提出过这个问题,当时沈寰宇的目光从浏览的时政新闻网页上转向我:“阿龙,我们以前的对手哈佛有一句校训:当你在玩耍的时候,你的对手正在不断翻动书页。”
而刘嫣是这么回答的:“校长经常提醒我们,不爱读书的民族没有希望。”
我明白了。
这天傍晚,大家难得地聚在一起,却依旧是人手一本线装书,安静地阅读。
我将一本莎士比亚原文放在一边。这具身体的阅读速度惊人,甚至可以说达到一目十行的程度。我发了一会呆,看看窗外渐渐变黑的天色,想起我们快要靠岸了。
失忆后人人都喜欢和我开玩笑。我打赌除了我之外,每个人都已经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我们的目的地。但是他们都不告诉我。这一点很让我懊恼。
我问领队庄雅辰,她也只是告诉我一个谜面:“天堂的喷泉,自己猜哦。”
自己猜吗?
我拿起手边的平板,在搜索框里输入“天堂的喷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