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罄从来不出别墅,蔬菜水果也是网上订购之后送到门口,平时就在别墅里发呆、看海、玩游戏。他虽然给计寒做饭,也允许他进来,却仍旧不喜欢跟他有什么接触。
计寒在客厅里要么备课,要么批改作业,楼罄便时不时地坐在落地窗前看海,呆呆地望着,给计寒一个后脑勺。
计寒也曾经随着楼罄的目光往窗外看,除了波浪之外什么也看不到,更看不到什么有趣的事。
他倒是觉得楼罄那一头柔软的头发很不错,摸起来想必很舒服。
计寒笑着说:“你看着大海做什么?过来陪我改作业。”
“不去。”
“等下附近有夜市,你多久没出门了,我们一起出去逛逛。”
“不去。”冷冰冰的声音。
计寒安静了一会儿,捧着手上的书坐在楼罄的身边:“这道题我不拿不准,你帮我看看。”
楼罄气得一口气险些上不来:“你不是老师么?”
计寒笑着说:“老师也不是万能的。”
楼罄转过头不理他了。
计寒望着他的头发,呃……有根呆毛?
刚才坐得远没发现,一绺呆毛在吹进来的海风中抖动,倒了又起来,起来又倒下去,就是不肯服帖。计寒看得手心发痒,又移不开目光,恨不得倒杯水把他的头发都浇湿,重新吹顺了。
计寒忍不住出声提醒:“你有根呆毛。”
楼罄没理他,只随意地抓了抓头发。
那根毛变得更挺。
计寒皱眉看了半晌,本想专心批改作业,眼光却就是不受控制地落在那根呆毛上面。
楼罄被他看得有些恼怒:“你到底在看什么?”
计寒脱口而出:“我揉揉你的头行吗?”
楼罄有些怔愣地张了张口,脖子却微微一缩,低着头没说话。
计寒的手摸上他的头发,慢慢地揉了揉,指尖点了些白开水,帮他暗暗地抚平呆毛。
两人寂然无声,楼罄的头一直低着,突然哑声说道:“你什么题拿不准,给我看看。”
计寒心中一动,连忙把笔记本递送到他面前。
揉着揉着,楼罄的背无意识地抵着计寒的肩膀,却又立刻坐起来,专注地盯着笔记本:“这题我也不会。”
计寒笑着说:“我把答案忘在办公室了。”
楼罄转头望着他,终于明白自己被人下套子了:“你故意的吧,知道这道题难还故意给我看。”
“不想做就不做。”
楼罄把书本一扔,站起来转身上楼去了。
计寒心中叹口气。
有些尖子生有倔强的毛病,搞不懂的时候不想问别人,也不想放弃,不会就要研究到会为止,尤其是数学,好像跟题目有仇似的,非要把它们攻克。
这就是好比黑客,喜欢破解软件不是为了钱,也不是为了“造福大众”,就是不服气。软件难解秘是吗?看老子的本事。
可惜,楼罄似乎不是这种类型的尖子生。因此,他也不会轻易上钩。
计寒低头想着如何还能勾起这少年学习的兴趣,缓缓陷入沉思。楼罄分明就是有心结,心结不解开,怎么能专心学习呢?
正在低着头批改作业,没过多久,楼罄突然缓缓下来了,抓起地上的笔记本又上了楼。
计寒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惊讶兴奋,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又过了大约半个小时,楼罄低着头从楼上下来,把笔记本扔在沙发上:“解出来了,有个公式我没学,现学的。”
计寒连忙从背包里掏出几份卷子:“好厉害,自学就能学会!这里还有物理、化学的月考试卷。里面有些题连年级的学霸都答不出来。”
楼罄:“…………”
他皱眉冷冰冰地说:“你少骗着我学习,我不想学。”
计寒把试卷摊开来,翻到最后的一页:“看一看这些试卷吧。试卷最后一道题只有三班的李长欣能解出来,我略有点不爽。要是我们班有你在……”
楼罄冷冷地说:“你少用激将法。”
计寒一动不动地望着他:“没用激将法。”
楼罄低头望着他,目光里迸出丝丝寒意,却突然从他手中一把夺过试卷,转身上楼去了。
从这一天开始,两人的关系有了些若有似无的师生之感。
楼罄慢慢地开始在客厅看书、做题,他的记忆力超群,几乎能做到过目不忘,但是学以致用、举一反三方面却没有捷径,仍旧要付出相当的努力。计寒的数理化都相当好,时不时主动出声指点,楼罄虽然高贵冷艳地不道谢,态度却也有些松动。
数理化还容易些,毕竟是理科,什么题目都有标准答案,犯不着吵架。难的是遇到文学这种科目,特别是理解问答和写作,一个问题百种解答,计寒便束手无策了,有时同楼罄各持己见,也商量不出个所以然。
有些科目需要大量的背诵和记忆,尽管楼罄天生记忆力惊人,却也难免干燥乏味。计寒担心他轻言放弃,便郑重地提出来:“这样吧,我陪着你读书……我给你提问题,你答给我听,答对了有奖励,行不行?”
楼罄那天望着他很久,本来目光冷冷的,却渐渐有些莫名其妙的情绪,终于轻轻点了点头,又异常别扭地说:“谢谢……计老师。”
谢谢……计老师……
当天夜里,计寒躺在沙发上裹着楼罄温暖的小被,激动地在心里默念了许多次,辗转反侧,不能入眠,几乎热泪盈眶。
很快的,计寒发现楼罄嘴上虽然不说,其实很喜欢跟他一起读书,特别是这种提问回答的形式。两人通常面对面坐在窗户前,楼罄答对了,计寒就往他嘴里扔一颗糖豆。计寒私下里觉得自己就像在训练小狗,楼罄却不知道计寒心里在想什么,单纯地认为这是一种奖励的方式。计寒有时候忘记了,楼罄也会拿着书本准备好,在落地窗前坐着等。
然而读书却不是唯一的问题,楼罄总不能一辈子躲在自己的家里不出门,避不见人。这天星期六,到了傍晚,计寒死拽活拽地拉着楼罄,第一次带他出门去逛夜市。
楼罄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一路上低着头什么也不说,脸色也不是很好看。计寒怕他改变主意自行回家,笑着走在他的身边,紧紧看住。
夜市里热闹非凡,时不时要与人擦身而过。计寒平时最怕同满身汗臭的人接触,便有些不太舒服,不知不觉地往楼罄身边靠。楼罄一开始不理他,后来见他实在难受得要命,便将他的肩膀抱住护在身边,贴着自己。
楼罄的身上传来淡淡的青草味,年轻的男性身体虽然只在成长,也发出一种致命的诱惑气息。计寒靠在他的身上,被他浑身的气味笼罩,怔怔地低着头,全身冒出细汗。
这是怎么了?
楼罄是他的学生,虽然长得像青葱一样,却也只有17岁,他不会对一个未成年产生什么不应该有的感情了吧?
他有些气恼地把楼罄一推,自己的身体也向着旁边拉开,混乱之下竟然撞在旁边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身上。那汉子正热得要命,上身没穿衣服,浑身流油,计寒穿了一件短T恤衫,整条左胳膊和左半边脸便黏在汉子身上,被汗水抹了一大片。
计寒整个人都僵硬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嘴唇哆嗦着。
汉子见身边撞来一个二十出头、一米七八左右、样子挺好看挺干净的小青年,说道:“咋了?你想给我擦汗啊?”
“不是。”汉子浑身的汗湿味扑面而来,计寒要晕了。
楼罄默默地走过来,拉着他走到一旁,掏出一条手绢,不动声色地为他擦拭。
计寒颤抖着说:“楼罄,我的脸、脸上都是他的汗……”
“嗯。”楼罄低着头不看他,给他慢慢擦着手臂。
计寒抓着楼罄的手腕:“先擦脸上、擦脸上……”
擦完了手臂又擦脸,楼罄却一直没有抬头,计寒古怪地望着楼罄嘴角扬起的弧度,心道这小子难道在笑?
他立刻用手拉着楼罄的下巴一抬,动作毫无预警,果然见到他收藏不及的表情。这小子的嘴角上扬,脸上的线条也很柔和,眼睛里竟然真的有丝笑意。
这是计寒第一次见到他笑。
他有些怔住了。
那笑容如同在黑暗无边的暗夜里迸出点点星光,又如同枯萎没有生气的树上长出一丝青绿嫩芽,转瞬即逝,却清华绝色、明媚无边,叫人心荡神驰。
计寒一动不动地望着他,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是什么心情,他终于体会到了。
计寒不是昏君,自认也绝对做不出让人千里迢迢赶来,累得半死不活的事。但是自己出丑就能惹他笑对吗?这还不容易?
于是当他们重新回到人群中的时候,计寒便时不时找浑身是汗的男子,硬着头皮往他们的身上撞。
害怕是真的,发抖也是真的,样子哆哆嗦嗦的很是狼狈,但是一看到楼罄的嘴角忍不住溢出一丝笑意,计寒就觉得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倾尽天下,只为博君一笑。
蠢是蠢了些,但是现在这节骨眼上,能让他笑已经难得,哪能管得了其他?
几次三番之后,楼罄已经猜出他是故意的,轻声劝道:“计老师不要继续这样了,我很过意不去。”
计寒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说:“你高兴就好。”
“早点回去洗澡吧。”
“嗯。”
两人走着走着,来到一个地摊前,只听“呜呜汪汪”声不绝于耳,低头一看,却是一大篮子小狗,身体不过比两个手掌大一些,扭动着爬来爬去,精力十足。
楼罄驻了足,停下来往篮子里看着。
摊主连忙说:“这是我家里的狼犬自己生的,送了一只,其他的没人要,等人领养。你们要是喜欢,我带它们去打预防针,绝育,什么都准备好,只收你们五百块。”
楼罄慢慢蹲下来,抱起一只小狼犬逗弄着。
那小东西特别亲人,自从楼罄把它抱起来就晃着尾巴讨好,前腿后腿都在乱蹬,活泼得很。
计寒也蹲下来:“喜欢吗?”
楼罄没说话,沉静地又把它放了下来。
那小东西进了篮子,前爪又挠着想爬出来,朝着计寒坚持不懈地蠕动。楼罄轻声道:“它好像特别喜欢你。想抱一下么?”
“呃……好、好吧。”计寒是最怕狗的,少年惨痛的经历让他一直对狗避而远之,但是抱一下还能勉强忍受,便犹豫着向篮子里探出手。那摊主提留着小狼犬抱出来,放在计寒的手上笑着说:“一看你就是爱干净的斯文人,你放心,这都是我们家养的,干净得很。”
小狼犬呜呜咽咽地晃着往计寒身上靠,伸长脖子探出软软粉色的舌头,似乎想往他的脸上舔。计寒恐惧万分,拉开距离敷衍道:“我抱完了!”
瞬间便将它扔进了篮子。
摊主笑着对楼罄说:“它和你们可是有缘啊,要不要领养回去?这500块是给它绝育、种疫苗用的,我真的一分钱不赚。”
计寒望着楼罄:“要不要养?”
楼罄低着头没说话,却慢慢收敛了笑意,站起来温和地说:“不好意思,现在不养。”又对计寒说:“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计寒的心情忽地有些暗淡。
楼罄分明就是很喜欢这小狗,又在家中无事,养只宠物陪伴左右,其实对心情很好。他之所以不想养,只怕还是没有活下去的心思吧……
等他死了,谁来继续看养这只狗呢?
两人默然无语地往回走着,天气忽然又有些阴沉,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雨不太大,两人也没有跑得特别急,回到家中时却还是浑身都湿透了。
计寒扑打着衣服回到客厅,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冲向阳台道:“我的被子和枕头还在外面晒着呢!”
今天的天气预报说没有雨,计寒便洗了枕头和被子在外面晒着,想不到竟然忘记收进来。他匆匆忙忙地抱着被子回到客厅,果然早已经被雨淋透。
计寒拉着被子和枕头,小声哀怨道:“今天又要挨冻一晚了……”
楼罄打开电视,状似随意地说:“今晚去我房间睡吧,我的是双人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