缩在毯子里的玄奇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她揉揉鼻子,拽拽身上的毛毡,继续提笔写着,时不时翻翻手边的书卷。
仪时端着托盘,从帐外缓步走进来,走到案边俯视着裹成一团的小身体,眸中不觉染上了几分疼爱和怜惜。
“玄奇,饿了吧?喝点蛋羹,里面放了干果。”
玄奇抬头见是仪时,有些惊诧,又看看面前冒着热气的碗,扑了上去,大口喝着,“谢谢仪时哥哥!”玄奇含糊着说。
“我快写完了,你先去睡吧。”玄奇招呼着仪时。
“嗯,别太晚了。”仪时抱抱玄奇,贴到她耳边轻声说道:“人长大的时候总是有点疼,忍一忍就过去了。”
玄奇领悟地点点头,说:“我不累,你讲的佛学很有意思,师父让我读的经史子集也......很有意思,我现在已经可以绘图,虽然简单些,到底也能看出个大概。哦,还有还有,因为背了很多药方,我昨天还给小致治病了呢!一切,都挺好的!就是,我特别想睡觉。”
仪时感到玄奇把脑袋搭在他身上,“如果哪天早上不用早起练功就好了,我好困!好想睡他个三天三夜。”说着,玄奇打了哈欠。
仪时松开玄奇,忍着心里的难过,说:“快写吧,写完就能睡了,我陪着你。”
“嗯!”玄奇端起碗,喝完最后一口,拿手背抹抹嘴,奋笔疾书着。
仪时坐在一旁,微笑着看着玄奇。
玄奇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嗫嚅着说:“仪时哥哥,上次的事情,很抱歉!我不知道那块越罗纱如此重要,不然......”
“无事,再重要,也没你重要。我知道玄奇是好心。”
玄奇感激一笑,又有了一股写下去的动力。
深夜,沙洲城中,一处营帐中的烛光依然未熄。
“玄奇,该起床了!”卯时三刻,邬洛冲进营帐。
“嘘!”邬洛看到仪时轻压在唇上的手指,他很不高兴地看到玄奇躺在仪时怀里睡着。
“喊她起来,该练功了!”邬洛尽量小声些。
“不急,她才睡了两个时辰。今日我来看着她练功,你先忙就是。”仪时幽幽说着,裹紧玄奇身上的毛毡。
“仪时!”邬洛咬着牙说,“你知道的,我不能当着人面教她练功,而且这种功只能早上来练,效果才最好。”
“你拿这样的话骗骗玄奇就行了,就别来骗我了。”仪时淡然说道,“你不就是担心她练得不够快吗?只是,欲速则不达。昨日,她写得那样晚,今日让她多睡一会,如何了?”
“她写得晚,那是她没好好看我规定的篇目。这样一次,她下次就知道要写得快些。你这样惯着她,怎么行!”邬洛伸手将玄奇抱过来,轻轻放到铺着毛毡的地上,两手撑地,俯身唤道:“玄奇,起床了,太阳都出来了。”
仪时无奈走到一旁,看看朦胧的天色,月亮还当空,太阳的影子都没有,不禁问了一句:“若她是慕予,你可还忍心?”,仪时转过脸看到邬洛的背猛然一僵,又继续说道:“邬洛,好好待她,就当是看在慕予的份上。现在的你,和颜眷有什么区别呢?”
“我跟颜眷不一样!”邬洛切齿说道。
“不一样?他利用慕予,你难道不是利用玄奇?”仪时投来质疑的目光。
“你!”邬洛刚想起身,却看到玄奇揉着眼睛叫道:“师父。”
“嗯,是师父,起床吧。师父带你练功去哈!”
“师父,我能不能再睡一会儿,我今天好困。”玄奇怯怯说道。
“那你再睡一会儿,师父从一数到十,好不好?”邬洛抚摸着玄奇的脸,翘起手指。
玄奇想想,十下,好短,算了,还是起来吧,长痛不如短痛。
“来,搂着师父脖子,我们起来了!”邬洛俯身抱起玄奇,玄奇无力地将脑袋搭在邬洛肩膀上,由着邬洛给自己穿衣服,眼睛却还是闭着的。
邬洛起身,甩甩袖子,抱着玄奇向外走去,临出门前,瞪了一眼仪时,用只能两人听到的声音说:“你下次再敢提慕予试试,特别是当着玄奇的面!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仪时看着,玄奇洗漱完毕,邬洛拉着她走向空地,一点点指导着她握剑的姿势,有点后悔自己刚才说的话了,“其实,洛洛还是很爱她的,只是造化弄人,命运从来都由不得自己。”
一人身着玄色远远注视着驯龙寮,眼中似是不舍,又似是难过。
仲嘉轻轻拍拍那人的肩膀,说道:“好了,阿旸,该告别的都告别了,是时候去玉龙台了。那些刚选出来的锐士前些时候已去,别让他们等的太久。”
汝旸回眸笑笑,仲嘉看着似乎是想起了在宁城初见时的场景,也是这般清冷俊逸的容貌,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
“阿旸,走吧!”
“好!”汝旸顺从地点点头。
两道玄色的身影飞向天边,渐行渐远。
若是留心,当能看到隐在远处的一抹绛紫。
“既然来相送,为何不上去?”跟着少幸眸身后的季昭问道。
少幸眸坚定地摇摇头,收回目光,看着手中的木俑说道:“等我长大再说吧。”倏尔,她眸中滑过一丝柔情,心中默念道:“二公子,请您等着我!”
季昭看着少幸眸,感叹道:“眸儿,愈加有女子气度了。”称赞之语回旋在上空,却不无苦涩伤感。
千里之远的宁城,又迎来了一个暴风骤雨之夜。
阿陆不知道为何景律会突然将陪嫁人等全部集中在前厅内,只能劝说大家耐心等待吩咐。
没一会儿,身着盔甲的乌蒙领着兵士走了进来,阿陆发现他们全副武装。
乌蒙身上的水色由于淋了雨水,颜色转深,一如他的脸色般阴沉。
只听他说道:“陆娘,太守说了,让你们随押送聘礼的队伍回京,向大将军呈送夫人安好的消息。”
侍婢们乱成一片,陆氏却颔首答应,恭敬说道:“诺!敢问何时动身?”
乌蒙满脸是雨水,目色冰冷地瞅瞅阿陆,说道:“即刻动身!”
阿陆闻言一惊,脸上终于出现了慌乱的神情,她嗫嚅着颤抖着说道:“可是,夫人的状况一直不太好,她......”
“夫人有大哥就够了!你最好明白这一点,夫妻之间的事情不是外人能插手的!”乌蒙以从未有过的严厉说道,言罢,向后吩咐道:“看着她们上车!”
“嗨!”兵士应声。
乌蒙向门外走去,瓢泼的大雨将他淋湿,他忽然感到自己被拉住了。
“让我拜别夫人,我,不,奴婢只有这一个愿望!”乌蒙转脸看着神色凄厉的陆氏,他很想帮她,可是眼下却不行。
乌蒙摇头的样子,让阿陆绝望了,她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说道:“奴婢知道太守担心什么,放心,奴婢不会告诉大将军的,奴婢虽出身卑微,但也晓得其中的利害,断断不会污损了太守的清誉。”
“你知道什么,大哥和县主已然是夫妻,那绵延后嗣之事又哪里少得了!有本事你去告诉大将军便是,看看他是否会为了这种小事而开罪我宁城,所以你莫要给我摆出一副虔婆样儿!”乌蒙猛地将阿陆推在地上,他很不高兴阿陆将景律名声拿来说事,本来也只是担心夫人身体而已,经过阿陆一说,反而像景律故意防范高门似的。
“那为何要逼我们离开?”阿陆想到不能陪伴在盈姜身边,便觉得心痛难安,索性问到底。
乌蒙冷笑一声,说道:“你以后问夫人便是,我不过奉命行事而已!带走!”
兵士上前,架起了阿陆。阿陆深知反抗无效,忽然咬咬牙,说道:“那便请太守大人,好生照料夫人,奴婢在锦都恭候!”
乌蒙闻言,浑身一震,他听出了阿陆语气的不善。
看着一行人顺当离开,他快步走向太守府后院,在正屋门前请示道:“大哥,事情已办好,还有什么吩咐?”
房门开了一条缝,乌蒙看到景律的脸在烛光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景律说道:“明日待雨止,送夫人去神宫,那边我已安排妥当。”
“您,是要让,让夫人在神宫待产吗?”乌蒙惊诧地问道。
景律点点头,回头温柔地望着内室,说道:“虽然盈姜说要做好两手准备,但是我还是希望她平安,神宫里有琉姑和弘音,我还放心些。”
“对,西陵先祖一定会保佑夫人和公子的!”乌蒙连忙说道。
“蒙蒙,难为你了!”景律伸手摸着乌蒙被雨水打湿的头发。
乌蒙摇摇头,说道:“我知道这都是为了夫人能安心,我不介意!大哥,也要好好休息。漳水边那一伙商人的行踪,我还让人盯着呢!”
“如何了?”
乌蒙说:“像是要出国境的意思,可能只是普通商人。”
“边地民族多,容易起事,不可掉以轻心。”景律沉肃说道。
“嗯,大哥,蒙蒙明白!”
看着乌蒙的身影在黑暗中隐去后,景律才轻轻返回内室,他掀起帘子,坐在榻边,看着榻上的人,似是有些懊悔地捂住脸。
“夫君?”盈姜拽拽景律的衣服,问道:“您怎么了?哭什么?”
景律扶着盈姜坐起来,看着长长青丝下憔悴的她,忍不住搂住她的腰,将耳朵埋在她的腹部,说道:“盈姜,你真的要如此吗?我不能失去你!”
“夫君,我已经写信告诉玄奇,求墨颗子前辈为我调养,我想我不会有事的。”盈姜原本稚嫩的面庞,由于妊/娠,而更显苍白,“只是,我还有点怕。夫君,我让阿陆她们回去,是不想若是有个闪失,让母亲知道,也不想看着阿陆她们为我难过。所以,你陪着我,好不好?”
景律抚着盈姜的苍白面容,艰难地说道:“好,我陪着你。”
“谢谢,夫君。”盈姜躲进景律怀中,静静享受着温暖,“夫君,不要抱歉,我从来不认为你蓄意欺负过我。所以不要再自责了,孩子听到,会哭的。”
景律将盈姜拥得更紧,盈姜感受到景律阵阵饮泣声,眼泪不觉也掉落下来。当下最重要,其他便不去想了吧,反正也想不了了。年龄尚小又怎样,不适合又怎样,她却万万下不了手去杀了这个孩子。
她只知道那一日,当请来的大夫诊出喜脉时,自己从未有过的开心,来到宁城的忧郁伤感被一扫而空。她记得自己多么激动地奔去府衙,等了好久才见到景律,她想了好多种方式去告诉景律,生怕会吓着他。
虽然,最后景律的反应,明显还是被吓到了。
“你开什么玩笑,不会的,你今年才十四岁,怎么可能?”
“可是夫君忘了,我可以生育的。”盈姜看着且问且退的景律,有一点失望。
“盈姜,我会再让大夫给诊断一次,等那时再说吧。”景律心中慌乱,欲要夺门而去。
“夫君,不用麻烦了!”忍耐多时的盈姜终于爆发,她泪水涟涟地看着景律,坚定说道:“我走便是!”
“盈姜,盈姜,你知道我的意思!”景律上前拽住盈姜,急切说道:“你只是有了生育的能力,不代表你可以抚育子女。如果你要留下他,我不会反对,只是你要对自己健康负责。”
盈姜听完更怒,奋力推着景律,想要挣开他。“松手,我只说一遍,松手!”
“盈姜,我不能松手,我,”景律话还未完,脸上便挨了一个响亮耳光。
“盈姜,你......”景律顾不得脸上火辣辣地疼痛,震惊地看着盈姜。
“怎么,没想到我会打你吗?温婉从来不是我高盈姜的性子,那些乖巧懂事不过是装给你看的!你当真以为我是好欺负的!”盈姜抹了把眼泪,走向门口,沉声说道:“这一下算是我还给你的!”或许是动气太大,盈姜忽然蹲在地上,紧紧捂住腹部。
景律从后面抱起她,大声吩咐人去找大夫,接着才徐徐说道:“你想要留下就留下吧,盈姜我只是担心你而已。你有了我们的孩子,我怎么能不高兴呢?”
“您是真的高兴吗?”盈姜忖度着,手却不由自主地给景律擦去滑落的眼泪。
“嗯,我已经失去父亲,我想要有一个安安稳稳的家。”景律跪在榻前,握住盈姜的手,愧疚地说:“盈姜,让你独自承受痛苦,是我不愿意看到的。还有,别再动不动就说要走了!”
“夫君,一切都会顺利吧?”盈姜蜷缩在景律怀中,有气无力地问道。
“会的,我们如此想,最终就都能实现。”景律安慰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哪怕是牺牲我的性命!”
烛光中,两人依偎在一起的倩影落在帘子上,大雨后屋檐滴水的声音,波涛汹涌前的黑夜,全然不能干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