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鬼门大开还有些时间。
林子怡坐在馄饨摊小二哥特供的小马扎上,一边啃着糖葫芦,一边悠哉悠哉地等。
凡人想以生魂混入地府并不简单。
他需要喝下引魂汤,顺着联系人界与鬼界的阴差指引,才能过鬼门这一关。而进了鬼门,也需事事谨慎,若是不慎被鬼差发现,便再也回不去地上了。
而林子怡想入地府显然要简单许多。倒不是因为她为妖的身份,而是上次她风风火火闯过地府,这次再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倒显得无趣了。
打更人的声音刚落,不远处的平地竟在烟雾缭绕中升起一扇花纹奇诡的红门。
负责开门的鬼差扶正帽子,一如往常地推开大门,正打算向里面吆喝着其他鬼差赶紧出门办公去,就看到林子怡坐在小马扎上,叼着根棍,眼神发亮地看着他。
“噫!”鬼差吓得急忙退后,一时不察被门槛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心有余悸,“我滴个乖乖,恁在这弄啥嘞?!怪吓鬼的。”
林子怡:“……”
林子怡叼着糖葫芦棍,含糊不清地说:“你不记得我了?”
“别跟俺套近乎。俺不吃这套。”鬼差虽然这样说,却还是凑近了几步,认认真真辨认道,“眼生。”
林子怡提醒,“五百多年前,白貂,林子怡。”
“五百年前?白貂?林子怡?”鬼差用着他那口山东参杂河南地界的复杂口音,慢吞吞地重复,似乎是在努力思索。
林子怡也不急,收拾起小马扎,放回一旁的馄饨摊。
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去问鬼差有没有想起她,就听到那个鬼差鬼哭狼嚎地奔进了鬼门,“恁快躲起来啊!林子怡拎着唔扎来揍俺们了!”
林子怡:“……”
林子怡觉得地府的装饰还真是几百年都不曾变动一下,导致她很容易便分辨出那个鬼差躲在了哪里。
她缓缓走到正挺直身板,努力和背景融为一体的鬼差身后,笑着说:“带我去找判官,中不中啊?”
鬼差心如死灰,蹲在地上捂脸直哭,悲愤地回道:“中!”
其实不怪他这么怕她,林子怡自己也觉得她年少轻狂的时候莽得有点过分。
鬼差走在前面,一边用袖子抹着眼泪,一边抽抽搭搭地说:“恁五百年没来地府了,俺顺路给恁介绍介绍。”
林子怡狐疑看他,但又想不出什么破绽,便点头,“那你介绍吧。”
鬼差吸了吸鼻子,指向悬台下翻滚的岩浆,“这里是恁把俺推下去的地方。恁还嫌俺挡路。对俺特别凶。”
林子怡:“……”
鬼差快走两步,拍了拍写有“奈何桥”字样的长碑,“这是恁用唔扎一下甩飞俺的地方。差点把俺甩进轮回井。”
林子怡:“……”
鬼差路过三生石,声泪俱下地控诉,“这是恁最后一次打俺的地方。恁说俺两个口音掺和到一起太烦人了,明明恁自己还说着东北口音。”
林子怡:“……”
林子怡受不住地羞耻捂脸,“我错了,我不用你带路了,你赶紧走吧。”
鬼差捂着嘴后退两步,难以置信,“恁开始嫌俺烦,要赶俺走了!”
林子怡有点崩溃,“你不爱给我带路,放你走又不想走,你到底想让我干嘛啊?”
鬼差扭扭捏捏,“俺就是想让恁给俺道个歉。”
林子怡立刻回道:“对不起。当年都是我的错。”
鬼差:“敷衍!恁一点都不走心!”
林子怡深吸一口气,摆出微笑的表情,“对不起,鬼差大哥,我当时年少不懂事。”
鬼差皱着眉头,“噫!笑眯眯的一看就不正经。一点都不严肃。”
林子怡:“……再不滚蛋我揍你。”
鬼差蹲地上又哭起来,“恁又要打俺。”
林子怡:“……”
这个鬼差哪招来的怎么这么难缠呢?!化田兄快来救救她!
牛头和马面手执钢叉,正在地府巡逻,远远便看到三生石附近有两个身影蹲在那里对着哭。
马面走上前去,用钢叉底戳了戳鬼差的后背,“你在这哭什么?刚才不是说那个林子怡又来了么?人呢?”
林子怡一只手捂着脸哭,另一只手举手示意,“在这儿呢。”
马面:“……”
马面:“……你又哭什么啊?”
林子怡哽咽,“他太难缠了,你把他弄走。”
牛头走过来不发一言,直接用钢叉叉起鬼差的衣领,用力一甩。鬼差“扑通”一声掉进岩浆里,用狗刨费劲地游上岸,望着林子怡的表情十分哀怨。
林子怡强迫自己视而不见,拍拍身上的灰尘,站起身向牛头马面打招呼,“好久不见。你们比过去英俊了许多啊。”
马面皱着眉间距,冷声问:“你不在长白山好好呆着,怎么还敢来?”
林子怡眨巴眼,“你这边又没竖个牌子写‘林子怡与长白山山花不得入内’,我干嘛不敢来?我有事找判官。”
牛头将钢叉横在胸前,语气不耐,“快走。小心我钢叉无情。”
林子怡:“……小心我把你上交给国家。”
如果放在从前,林子怡还是有信心单挑牛头和马面,一路路风风火火去扯个判官聊聊天。
但现在不同。
沉睡的那五百年不仅洗去了她身上的戾气,也散去了她的大半修为,与牛头马面对峙已是勉强。而且,她这次是想和和气气与判官商谈,若是动手,真被视为入侵者,就不会像上次那般幸运了。
牛头与马面刚正不阿地堵在路口,并不打算将她放行。
林子怡小脑瓜正运转着该如何智取拿下牛头与马面的念头时,就听到有人朗声笑道:“我听闻那个小白貂来了,怎么这么久还不放她进来?”
林子怡抬眼一瞧,只见绿脸红须,相貌狰狞的陆判,正捻着胡须,挑眉望她,“小白貂,一别多年,可别来无恙啊。”
林子怡其实挺奇怪的,毕竟她闯地府都是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了,除了之前那个鬼差之外,怎么谁都记得她。
林子怡问道:“陆判你还记得我呀?”
陆判点头,笑道:“敢闯地府还未受到魂飞魄散惩罚的,除了那个现在已经成佛了的孙猴子,就只有你这个小白貂了。我知你因何而来,跟我走。”
牛头马面对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放下钢叉。
林子怡跟在陆判身后,悄悄转头向他们做鬼脸,小声嘀咕,“把你们都上交给国家。”
牛头:“……她疯了吧。”
马面:“……想揍她。”
林子怡四处张望,“怎么感觉你们地府萧条了许多?是要关门不干了么?”
“胡说。这话若是让上头听到,小心判你个搬弄是非的罪名,把你丢进拔舌地狱。”陆判挺直着身板在前方带路,“不过最近倒是确实遇到了些麻烦。”
鬼界的时间流动要比人界更慢些,陆判所说的最近,想必人界已过了几年。
林子怡委屈的捂嘴,抱怨道:“怎么你和化田兄都要拔人舌头啊。”
“化田兄?”陆判捋着胡子想了片刻,“啊,便是在宫里与你亲近的凡人?”
“对啊对啊。”林子怡下意识点头承认,忽然察觉到不对,狐疑问道:“你怎么知道宫里的事?还知道我为什么来地府?”
她眼神怪异地扫视陆判,“这么关注我的动态,该不会是派鬼差来跟踪我了吧?”
“派鬼差去跟踪你,还不如留下来陪我赌两把。”陆判没好气地瞟她一眼,“他们去皇宫里锁那些孤魂野鬼,恰好瞧见你,就哭着跑回来跟我说你醒了,到现在都没有鬼差肯去皇宫。”
林子怡有些尴尬,“那你怎么知道我为什么来地府?”
“皇宫中阴魂大量减少,又有狐妖出没,我原以为是妖作祟,便要那些鬼差多盯着些。后来你出现在宫里,鬼差不肯去,就派黑白无常去了地上。他们恰好听到你和那个凡人的话。”说完,陆判不满地“啧”了一声,“地府居然还得从一个破道士手里抢东西。”
林子怡:“……你不觉得应该解释解释你派黑白无常盯我的事情么?”
陆判无赖地说:“我听不见。”
林子怡:“……”
陆判带领她走过石桥,转了个弯,来到一栋颇为气派的小楼前。
推开大门,挂在屋檐上的招魂铃发出阵阵声响。那声音怪异无比,令林子怡忍不住皱眉,抬手捂住双耳。
她四下环顾,视线不由得落在案几上正犹自跳动的心脏上。
林子怡大骇,“我的妈呀,你关起门偷偷吃人脏器的?!不行,你让我发现这么大的秘密,是不是要把我灭口?!”
陆判:“……胡说八道什么呢。”
陆判走上前,将那个心脏放进一个方盒中,再用蓝布仔细包裹起来,解释道:“我近来结交了一个凡人,他叫朱尔旦。为人虽然豪放,但心窍不通,实在愚笨。然后我……”
林子怡下意识接道:“然后你就爱上了傻傻笨笨的他?”
陆判:“……”
陆判:“……我当年真该把你从第一层地狱一直扔到第十八层。”
林子怡对陆判的故事并不怎么感兴趣,敷敷衍衍听着,大概也听明白了他想要做什么。
陆判与一个同僚打赌,赌人若是聪明了会不会变坏。恰巧朱尔旦那个缺心眼和同书院的学生也在打赌,赌他敢不敢去十神庙把神像背出来。
朱尔旦十分莽,直接就把陆判的神像从十神庙里背出来,为人又傻傻笨笨的,就这么被陆判给盯上了。
陆判想为朱尔旦换心,让他变得聪明起来。
林子怡觉得陆判不干点正事,把精力都耗费在这上面,真是闲得慌。
陆判坐在木椅上,左手一展,凭空便多出了一本账簿一样的东西。
他将生死簿丢到桌上,努努下巴,“你来的目的。”
林子怡没有急着上前,而是站在原地,怀疑地问道:“这么容易就让我看了?”
“自然是没那么容易。”陆判的手落在生死簿上,“总要按规矩办事。”
林子怡松了口气,将那食盒放到案几上,“用我英勇从炼丹炉里解救的这些阴魂,换一页徐本槐的,并不亏。”
“若是崔判官那边,一物换一物,自然是不觉得亏的。”陆判慢悠悠地说,“可这些阴魂对我没什么吸引力。”
林子怡紧皱眉头,“那你想咋办?”
“简单。”陆判将那本生死簿推到一旁,缓缓露出一个笑,“再赌一次。就像五百年前那样。我若输了,还可以顺便告诉你,那个与你交好的凡人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