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
厚重的乌云遮住日光,带着风雨欲来的压抑阴沉。郊外无风,小亭外的杨柳低垂着枝条一动不动,显得无精打采。
虽是初春,却闷热得令喘息的动作都带上一股疲累感。
郊外有个石亭,上书“折柳”二字。亭中摆设也极为精简,只有一张圆形的石桌,还有两个石凳。一左一右,正好对面而坐。
林子怡听说,这个亭子常用作送别友人亲朋,或是供游人休憩。
她坐在石凳上,一手支头,坐姿是会让雨化田瞧见直皱眉头的糟糕。
她困得直打哈欠,半眯着眼,漫不经心地听着两个采药人在石亭不远处,议论着京都最近的雷雨天。
等到她都听到那两人讨论起西街的寡妇到底和隔壁老王有没有关系时,徐本槐才踏着慢悠悠的脚步,姗姗来迟。
将拂尘随意地放到石桌上,徐本槐直截了当地问道:“东西呢?”
林子怡伸出食指抵在唇边,“嘘”了一声,示意他安静,“先别说话。等我把这段西街寡妇和隔壁老王的旷世之恋听完。”
徐本槐:“……”
徐本槐:“……你严肃点行么?”
林子怡瞧也不瞧他一眼,“不行。你闭嘴。快到旷世恋的高//潮阶段了,你说话我就听不清了。”
徐本槐:“……”
徐本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安安静静地呆在一旁等她听完。
他实在闲着无事可做,随手摘下一旁的杨柳叶。杨柳叶细长,他看了看,觉得这东西也编不出什么,就在那边打结打发时间。
然而才摘了五个杨柳叶,林子怡忽然拍桌子一脸苦大仇深,“他们怎么这么不厚道?!”
他稳住自己被吓得一抖的手,抬眼望她,问道:“怎么?”
林子怡两只手拍在自己脸上,一脸难以置信,“他们说到高//潮居然就停了,说他们要回家了。结局呢?!说完再走啊,这么吊着我好难受啊。寡妇和老王有关系没关系,在一起没在一起啊?怎么能不说完就走啊……”
徐本槐默默地看着林子怡碎碎念的样子,忍了忍,打断道:“东西呢?”
“扔在那个草丛里了。我不方便拿着。”林子怡被打断心情有点不爽,随手向草丛处一指。
她瞥了一眼徐本槐手中正打了一半结的杨柳叶,嫌弃,“……你老年痴呆啊,还玩柳叶。”
徐本槐:“……”
徐本槐并不急于去拿被林子怡丢在草丛里的魔器,毕竟那东西就算拿过来靠近林子怡也只是起引雷的作用,反而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有所妨碍。
将手中的柳叶丢到一边,他调整了一下复杂的心情,面上露出如往常一般的笑,“你就不怕我做些什么,倒是有勇气单枪匹马赴约。”
话音刚落,林子怡这边还没什么反应,他却听到石亭外有人在“啧啧啧啧”的声音。
徐本槐拧眉向外一看,只见一个背着背篓的年轻人,用着“世风日下”的眼神看着他,语带谴责,“哦哟,现在的道士真是不得了诶。勾搭妹子都不避人了诶。”
装高深莫测的进度条被打断,徐本槐颇为恼怒,“滚。”
“哦哟哟。”那个人做作地捂着胸口,仿佛被吓到似的,还配合着后退两步,“凶的咧。”
林子怡微微诧异,只见那人的相貌竟与雨化田有几分相似。
她知道徐本槐必定不会在交易之前就把雨化田放出来,而雨化田毕竟是凡人,应该也想不到从魔器里逃出的办法。
再看他举手投足的姿态和那贱兮兮的语调……大抵是物有相同,人有相似吧。
林子怡转了转眼珠,便只是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
那人猛地一叉腰,“你凶我怕你哦。不就是个装神弄鬼的臭道士,闲着没事卖卖仙丹,还让人喝符水。胆子大的咧,还要对人家妹子做些什么。最臭的就是你,也不怕熏到人家妹子。”
林子怡转过头,捂住嘴让自己不要笑出声来。
而那年轻人却以为她是被逼无奈在那边小声啜泣,怒火中烧,对林子怡说:“妹子你不要怕,我跟你说,就这些臭道士都是骗人的。专爱骗那些信鬼神的老人,吃金丹喝符水,搞得他们都不爱来我家医馆看病了。我最讨厌他们,见一个骂一个。他要是敢对你做什么,来陈家医馆找风……陈大夫,我带你去报官,我给你做人证。”
林子怡忍着笑,连连点头。
那人从背篓里拿出一把药草,“啪”地拍在石桌上,叮嘱她,“就这草药,包治百病,比那什么金丹符水靠谱多了。姑娘你一定要认准我们医馆的牌匾,不要轻信这种臭道士。”
林子怡用手指拨了拨药草,疑惑问道:“这是什么药?这么厉害。”
“哦,板蓝根。”那人自信满满,“祖传秘方。”
林子怡:“……”
那人似乎兴致勃勃还想继续介绍板蓝根的神奇功效,却忽然捂着后脑勺“哎哟”一声惨叫。
石子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正好滚到林子怡的脚边。
林子怡弯腰拾起,一抬头,就看到一名身着白衣,头戴蓑笠,手执宝剑的女子,正英姿潇洒地走来。
那女子皱着眉头,瞧也不瞧林子怡和徐本槐,只是对那个背着背篓的男子,不悦问道:“让你去采药,你来这做什么?”
那人指着背篓,颇为委屈,“哦哟,采完了还不让歇一歇啊。恰好见到这两位,就聊一聊。”
那女子这才将视线落在林子怡身上,上下打量了几番,似乎在估量什么,又偏头瞧了瞧徐本槐。她并未多说什么,也没有打招呼的意思,抬起剑鞘捅了捅莫名有些怂气的那个男人的腰,命令道:“走。”
那人临走之前,还对着林子怡摆手喊道:“记得来陈家医馆找我,人参没有,板蓝根管够。”
旁边的女子面不改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的就用剑鞘抽了他的脸。
那人捂着印着红印的脸,不满地嚷嚷道:“顾少棠你做什么又抽我?!”
被称作顾少棠的女子自顾自地走着,语调发冷,“三心二意,语调轻浮的登徒子就该被抽。”
“不是说好了,只谈生意不谈感情的么。”那人皱眉揉着脸,“还有这次你找的这是什么生意?居然让我扮个采药的娘娘腔。哦哟,这样说话很费劲的咧,侬晓得伐?”
“戏过了。”顾少棠瞧也没瞧他,淡淡地说。
“不可能呀。我观察得很仔细啊。”那男子立刻紧张起来,“真过了?”
两人逐渐走远,声音也听不分明了。
林子怡想起那人用着与雨化田相似的面目,活宝一样地推崇着板蓝根,不由觉得想笑。
徐本槐的脸色看起来就不是很好。话题被迫打断,他在这种氛围下,一时找不好平时高深的状态。
徐本槐有些烦躁地挥动两下拂尘,让自己静下心来。过了片刻,他起了个话题,“我还以为,你会将那人认作雨公公。”
“我又不是瞎。只是长得相似而已。”林子怡闲闲地说:“要真是化田兄,他从你这离开,要不然回府布局准备弄死你,要不然刚才出现弄死你。他才没空跟你瞎扯淡呢。”
“哦?那我可是要小心些了。”徐本槐不在意地笑着,话语中却带着虚假的恭维,“雨公公多思多虑,我鞭长莫及。”
林子怡懒得理他话里这些弯弯绕绕,反正他就是提到雨化田就得上赶着嘲讽两句。
她望着徐本槐,问道:“七娘的魂魄真在你这里?”
“怎么?你想管?”徐本槐似乎有些惊讶,嗤笑一声,“我本以为你昨日因你那干爹伤心,就不会理会这种事了。自顾不暇,还想着救谁?”
林子怡对他的讥讽反应平淡,“救七娘自然轮不到我,我也不会去救。你应该按照约定放了化田兄。”
徐本槐慢条斯理,“这是自然。你若是想知道七娘的下落,我也可以给你。”
林子怡不觉得他会这么好心,狐疑地看他,不由警惕起来。
徐本槐从怀中掏出画卷,手指一抹,将画卷轻展。
画中的人物竟不是雨化田,而是一名身着红衣,手执红伞的女子。
林子怡正兀自诧异,被那画中人分了神,竟未曾觉察到徐本槐执那画卷兜头将她罩住的动作。只觉一阵心神恍惚,清醒过来,目之所及,竟是另一世界。
“七娘在何处,不如自己去寻上一番。”
徐本槐望着画卷中,林子怡正伫立在雪地中茫然无措的模样,低低笑着,“昨日还觉得你颇有长进,没想到还是这般天真。我所说的话,几时能当真。”
他将手掌抵在左胸口,六百年前,里面的心脏还在跳动。
“你错就错在当年没有杀了我,让我苟延残喘存活至今。时光漫长,若是没有对你的恨,该让我如何熬过这数不清的四季轮转。”他望着手心的乱纹,慢慢握拳,语气平淡却带着森森冷意,“接下来,我又该将这一切,怎样一一偿还给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