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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难(楔子)(1 / 1)

明,正德十四年,秋。

常州府,武进县,蒲乡,望月浦。

在这个奸臣当道、严风酷刑的时期,似望月浦这般远离城镇的小村落,自然少了些许的血腥和不堪入目的狗苟蝇营。以天而食,凭力求生,此处人心本如此,民风自然淳朴得多。

乡间之夜,虫鸣四寂,宁静中犹带生机,田埂之上毫微生命往返不息,不知是何物蓦地窜入一洼浥畦,惊扰了一只野鸭,飞不多时落下既又向远飞去,直消失在一片密林之中不见了踪影。

林间,月光散洒,自枝缝叶隙间跌落,滩在了满布枯苔的林道上,道旁稍远处即有一座土山,隔着茫雾看去,山上似是杵着一人。

月光曝映之下,一位手持鹿角长杖的老者正紧躇眉关仰望天际。这柄鹿角杖一人多长,顶段两侧各有两根短小支杈,上系红色绦带,随风飘洒。

深色天宇,浩瀚无际,虽有寥星寡月映衬,却仍显得惨淡无奇,即便是正北天的七星之斗亦是如此,惟有开阳处旺盛至极,沌沌光韵遥指村落上空。

观此情景老者阖目掐指,良久,喜道:“是这了。”

中夜天,月光亢奋不已,屋顶舍檐皆被皂色堆满。村边,两间茅屋在树荫遮蔽下安静地躺在河道旁,只是此时屋内却熙攘不断,摇曳的灯影透着窗纸似要挣扎而出。

此时,一人来至茅屋前,正是土山上仰观天象的老者,此刻把手中长杖插在地上,径直走到斑驳不堪的门前,整了整衣冠,高声叩问道:“有人吗?”

片刻后,门分左右,闪出一个大汗淋漓的男子,看了看老者,即慌张地问道:“谁啊?”

老者单手一礼,道:“无量寿福!施主,可否赏贫道一碗水喝?”

男子见面前道长鹤发童颜,比那斋醮供香的道士凭添了几分脱俗之雅,即也不敢怠慢,当即回礼道:“这位仙师,请稍候片刻。”说完即要退身关门,见老道长满眼不解,解释道,“仙师有所不知,贱内正在分娩,怕伤了风寒,还请稍候,我这便取水来。”说着连忙关门。

“施主!”老道长洞喝一声,单手按住门板,道,“贫道奔波至此筋疲力竭,且容屋内稍歇,饮完水我自离开!”

咔嚓——

没及男子开口,头顶即传来一记穿云裂石般的巨响,抬眼看去,瞬息之间天幕竟似墨斗倒悬般洞黑一片,让人不寒而栗。

老道长抬头看罢,鼻息渐促,急道:“休勿了大事!”说罢猛地推开男子,急急闯进屋去。

屋内杂乱无章,里间床上躺着一个女子,身旁稳婆正攥着她的手,道:“你可要撑住啊,你们家几代单传,可要对得起你男人啊!”

老道长也不避讳,径直走到床前,见女子已是汗如泉涌,一脸痉挛没了血色,遂站了个步法,右手凭空拽出一柄拂尘在身前画出禁制,紧跟着左手掐诀,双目紧阖,吟咒不止。

男子紧跟进屋见老道长正在做法,不知是福是祸,一时慌乱竟没了主意,踌躇之际,忽见房内光华顿起,五色漾气无风自动、幻化无穷。刹那间,纷绕光炫自房顶四壁射来,好似星河倾泻一般直缭的双目昏花。与此同时,房外雷声也逾来逾紧,仿佛记记炸响身旁,声声振聋发聩,似这末日景象,吓得几人都呆作了一团,即便是那正受难产之苦的女子也止住了哀嚎。

渐渐,房内光炫在半空聚拢,凝成了一团混沌,瞬间,一道蓝色光炫从混沌之中射出,似闪、似电,直向床上影去。没待众人看清,竟没了踪迹。

“光,那蓝光......钻进她肚子里了!”稳婆双手颤抖惊声叫道。

片刻不差,老道长双目圆睁,拂尘只向前一甩,一道紫色光炫随即而发,罩在女子全身,而后渐渐收缩、慢慢淡化,终在女子腹部消隐不见。

老道长收起法势,浩清之气缠渐而出,如释重负般道:“无量寿福。如此便好,你且老实待着便罢。”言毕,一道纯白之气腾笼全身,须臾,烟尘消散便没了人影,而房外雷声也嘎然而止。

良久,房内众人仍在惊愕之中。男子当先挣醒过来,竟也不知发生何事。而后,女子便顺利产下男婴,眉心之处有颗浅显的红癍,以为是仙赐福祉,自此合家欢乐七年有余,直至这年夏。

※※※

七年后

是年夏,常州府连降暴雨,所辖县乡多遭水患,而蒲乡之下大小村落也未能幸免。

天河倾泻,百年未见,致江河泛滥,道坝决塌,房舍粮囤毁之一尽,凄悲哀怨直逼九天。

消息传至京城,朝野上下震惊不已,皇上急召护国法师“致一真人”前来化解。致一真人掐指言道,乃常州府地道观失修,不敬上神,故遭天罚。

皇上遂发圣旨,请护国法师拜坛施法,数日后果然暴雨息停,自此对致一真人更是恭敬有嘉,遂令天下普修道观,广纳信徒,道教在此兴盛至极。

此次洪灾,家破人亡者数不胜数,比起失偶丧子的成年人,那些无家可归的孤儿们,则更显的凄惨至极。

这天清晨,蒲乡几个村落的孤儿们聚在一起结伴上路,他们要赶几天的路程北上,到临近的城镇中去。走了半天,来在一个林道岔口,这两条路中一条是大路,走到尽头过个桥便可到达最近城镇;而另一条,则是荒芜无际的林道,这林道蜿蜒延伸,仿似没有尽头,而这条路,即便是他们的父辈也很少走过。

稍作停留,孩子们陆续向大路走去,其间,一个八九岁的大男孩竟然离开人群,径直向那条小路走去。

“萧大哥,你去哪?”大男孩身后,一个六七岁,长相俊秀的小男孩叫喊着追来。

小男孩名作步弘,生于蒲乡,望月浦,便是被仙长赐福的孩童。在他出生不久后,一家人便从望月浦迁到了同乡的萧家村,虽说萧家村地势略高,但此次水灾过后,却也悲惨不堪。

同其他孩子们一样,步弘在大水中失去了家人,此时的他衣衫凌乱不堪,脏乱的刘海粘在生有红癍的额前,直扎在睫毛上。在他身后背着一个熟睡的小姑娘,她四五岁上下,稚嫩的小脸上泪痕清晰可见。

此刻大男孩听到步弘的呼喊声停了下来,却没有回头,只狠狠地喊道:“步弘,不要管我,别跟着!”说完即快步离去。大男孩名叫萧慕寒,与步弘同住萧家村,不同的是,大水过后他至少还有一个妹妹。

步弘背着小姑娘紧赶几步,哭喊道:“那你妹妹怎么办?”

萧幕寒依旧没有回头,强忍着哽咽,喊道:“我们是好兄弟!真儿交给你,替我照顾好她!”说完猛地挤出泪水,飞也似地跑开了。

狂奔的身后,悲凄的叫喊渐渐微弱,直至再也听不到。

阳光下,往事被抛洒开来,却没人能够拾到,一个失去父母的孩子,在这一次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也许,这条路不似其他孩子们一样的未知,包括他的妹妹。

可能是太饿的缘故,他低头拱背,艰难地前行着,像是负有万斤犁头的耕牛,垂下的头发和残破的衣衫无序摆动着。似是没了心志,只如此一直走着。

日起日落、云散云涌,不知走了多久,他终于停下,缓缓抬起头,额前汗水泉涌般渗出,一处暗暗的红疵正在额间。

他双眼迷茫地看向四处,这里已不再熟悉,即便是道旁惨淡的树木也显得分外陌生,仿佛连风,都与家乡大不相同。他没去回味悲惨的身世,更没去想自己是多么的无助,甚至没有丝毫的想哭,只沧桑铁人一般走着,任林风吹着身体,搅乱头发。

在踏入林道的那刻起,他已决定结束生命,由此才把妹妹托付给情同手足的步弘。只是,此时的他依旧没有想出要怎样死掉才好,只听家人说过一个故事:一个人一直走啊走,直到最后便累死了。

再走下去......就一定会死了吧。想到这,他干裂的嘴角泛起了浅笑,似是又看到了爹娘的怀抱。

在生命的最后,他向远方看去,路在前方已然结束,那里是一座大山,山脚立着一座牌坊,上书‘鼎云观’三个大字。一条小道穿过牌坊,盘旋着向山上延去。抬头看去,这壁立千仞的大山被满眼的郁郁葱葱缠牢了,半山腰,在那云飘雾笼处似是有香火缭绕......

扑嗵——

没及他看至山顶,身体便直直地仰倒在地。

太阳渐渐西沉。

残阳,吝啬地把最后一缕余辉洒向大地,盖在一个瘦小的身躯上,晚风肆意撕扯着破旧不堪的衣杉,他一动不动,也许,是如愿了。

忽然,附近空气似有异动,半空凭地落下一人来,伴着光韵看去是一个身着法袍的道人。这道人身型十分消瘦,看上去弱不禁风一般,见他径直走至男孩身前,只一把便将他拢入怀里,而后没见有何动作,竟绝尘而去,顺着山路扶摇直上,直消失在山腰云雾中。

※※※

每一个愿景都是美好的,但灾后残酷的烈日以及那弥漫四处的恶臭却是现实,对于孩童们来说实在难以承受,特别是当身上还背着一人。

步弘与萧大哥分别后,背着真儿随大伙沿大道一路走去,在过了木桥不久后便掉了队。

一路上他也曾休息几次,当看到几个孩子躺下就再没爬起来后,便不敢再作停留,因为他也不知自己究竟还能坚持多久,也许一下次坐下,便再没力气站起来。

埋着头,他一步一步麻木地走着,双眼无神地盯着自己的影子,几乎快要睡去。

“娘......”

背后,真儿的声音把他从昏沉中惊醒,他猛摇了摇头,打起精神,回头见真儿依旧安静地睡着,只是甜美的小脸又添了几缕泪痕。

“她一定是想娘了......”步弘喃喃念叨着,继而向远方望去:前方,没有一个人影,身后也是。他屏住呼吸,想听到哪怕是一个微弱的哭喊声,却一无所获,如今他十分肯定,确是迷路了。

“娘,我怕。”

就在步弘快要失去信心之时,身后再次传来真儿的哭喊,此刻他想要回头去看,却发现脖子已不听使唤了。

“真儿别怕,有我在。”步弘艰难地说道。

“我要找娘......”真儿似乎听不进任何话了,只管哭喊,手脚不停地挣扎着,这看似微弱的动作,却成了压倒步弘的一根稻草。

扑通——

步弘脚下一软,歪倒在土路的斜坡之上,连同真儿一同滚进了道下树林,双双昏了过去......

方才还晴空一派,不多时乌云便当空袭来,借着风势,逾加浓重,林间也顿时暗了下来。

要下雨了。

忽然,一道闪电撕裂云雾,曝亮整个天幕及林间。

咔嚓——

一声炸响,震彻天地。

“啊!”

真儿的尖叫声把步弘惊醒,他猛睁开眼,感觉头疼眼花,强忍着抱紧真儿,轻拍道:“真儿不怕,哥哥在。”

头顶翻滚的乌云似油锅般,搅出一个巨大的漩涡,白炽的光闪在其间时隐时现、跳跃不断,让人肝胆俱裂,猜不到下一刻将要发生什么。

步弘吓得不敢再看,闭上眼睛祈求天气转好。

哗哗——

瓢泼大雨倾盆泻下。

步弘试图用身子为真儿遮住雨水,但却无济于事,水幕无休止地拍打着他瘦小的身子,怀中的真儿也在瑟瑟发抖。

步弘眯缝着眼向四处看去,妄想找一处遮蔽所在,但四周除了无尽林木,一无所有。

雨越来越大。

“真儿不怕,哥哥一直陪着你。”步弘边吐着口中雨水,边笑说道,“等雨停了我们一块玩,好不好?”

真儿早已被打湿全身,雨水顺着她长长的睫毛直淌而下,此刻听到步弘的许诺,还是满意地道:“好,哥哥不走......哥哥一直陪着我......”

“真儿乖,一会就不下了,一会就不下了......”步弘喃喃地安慰道,其实这也是安慰自己,因为他感觉快支撑不下了。濒临崩溃的他,不自觉得把真儿搂得更紧了。被雨水侵袭良久,渐已麻木的步弘竟不自觉睡了过去。

雨势停歇,乌云散去,月光重又照亮林间。梦中,步弘竟觉得浑身暖和了许多,怀中像是抱着一团火球。

“啊!”他猛然惊醒,发现怀中熟睡的真儿小脸通红,嘴唇泛青,浑身蜷缩一团战栗不止。

“你怎么病了呀!?你怎么病了呀!?”失心疯一般,步弘无助地哭喊着,他紧又脱下衣服拧干,将真儿包裹起来,抱到一个相对干燥的树下。

“怎么办?怎么办?”如热锅蚂蚁般,步弘不停地问着自己。

最终,他还是决定为真儿找点吃的,即便不能解决病症,却也会好受一些,他太明白饥饿的滋味了,特别是现在。

林中,步弘在离开真儿后,深一脚浅一脚走了许久,除了几只惊飞枝头的野鸟外,一无所获,手上、腿上被荆棘划破的伤口也麻木不觉了,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找到吃的。

扑通——

他被绊倒在地,脑袋“嗡”的一声险些昏了过去,片刻缓歇,借着月光向身后看去,绊倒自己的是埋在土里的半截石块。

石块巴掌大小,通体墨黑,顶端长着些许野草,隐约中似有光亮。

他强忍疼痛向身后石块爬去,发现石块并非天然形成,更像是一块人工雕琢的袖珍石碑,碑面上竟密布古怪的字符。在石块的顶端,生长着一株奇特的野草,枝叶纤细如丝,自上而下蓬松垂展开来,像是一把小伞,而在草冠之下,赫然悬着两颗青果。

月光之下,青果晶莹剔透,夜明珠般诱人。对于步弘来说,此刻即便是两颗价值连城的宝石,也无法像麦饼一样打动他,眼前两颗野果虽小,却也好过一无所获,欣喜的同时他艰难地腾出一只手,揪下一颗,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

“啊!”就在青果入口的一瞬间,他顿时感到一股清流直畅体魄,饥饿、疲倦,甚至悲伤和不悦都一扫而空,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讶声。

“这是什么?”他眼前一亮,喃喃地说着。没再多想,他忙把另一颗青果也摘了下来,如获至宝般紧握在手中,爬起来往回跑去。

林间,皓月当空。

“到了,快到了。”他暗暗地对自己喊道。

青果被他牢牢地攥在手里,任凭身子被棘条划擦,顺着记忆中的方向,在矮丛与泥水之中一路狂奔。

他感觉真儿快要支撑不住了,他奢求手中的青果可以让真儿好起来,并且他越发的肯定了,因为渐渐的,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了力气,脖子和脸上火辣辣的一片,精神百倍。

幸福,对于一个孤独的孩子来说,莫过于让自己同伴醒过来,因为无论是城镇还是未来,谁都不希望一个人走下去。

终于,远远的,他隐约看到了那棵树。他甚至可以想象到,树下的真儿正安静地等着自己归来,他欣喜若狂地喊叫着:“真儿,真......”忽然,他眼前一黑,紧跟着身子也不听使唤了。

扑通——

他两腿一软,直直地昏倒在地。半浸在泥水中的身子一动不动,紧攥的拳头也渐渐地松开了。手中,那颗青果连同他的满满幸福,一同坠入水中,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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