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丰年还记得自己在五岁前是不读书的,那时候父亲刚刚三十岁,没有现在这么嗜书如命,他经常点着烛灯,看着一些讲着大道理的书,但他读的并不快乐。
涂丰年印象里最深的是,父亲常常会在读累了的时候,苦闷的捏捏眉心,母亲就会关切地看着父亲,手里的针线活都停了下来,父亲展开笑容,拉着母亲往门外走去。
每当这个时候,涂丰年就会蹑手蹑脚的从下床,地面的冰凉一丝丝的沁入他的脚丫子,但这不能阻挡他,他继续走,看到父亲牵着母亲的手,一边指着天上的星星,双目温润。母亲有的时候掩嘴而笑,有的时候双眼发亮,不时的帮父亲揉着额头。
但是后来的十年里,父亲变了许多,他开始真正的读懂那些大道理,他经常说什么三立而不朽。父亲有了自己的抱负,这个近乎野望的抱负让父亲拼命的开始读书,他考上了状元,他宴请诸君,高朋满座的宴席上,涂丰年看着母亲僵硬的笑容,自己却笑不出来。
父亲常常出门应酬,有的宴席开在青楼,父亲也会去,母亲知道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她一直在做的针线活没在做了,她开始深居简出。
后来父亲远游各地,搬迁到了青鱼村附近。母亲又开始做针线活了,那年,涂丰年十一岁,但没过两年,父亲又走了,走前和母亲谈了很久,可是涂丰年只看到母亲沉默的掉着眼泪,一边收拾着自己的衣服。
后来父母都走了,他在这里生活了快要四年了。
在这期间,他读书越来越多了,也知道那三立是什么了:立德、立功、立言。
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这是成圣的条件!历史上只有孔圣做到过,但这并不影响天下的读书人对之神往并为之肝脑涂地。事实上,在知晓了父亲的追求后,涂丰年也十分向往这三不朽成圣的传说。
其实只要有一立就足可不朽,像是历史上的夫子,哪个不是做到了三立之一、之二。可是要做到三立实在太难!大多的父子都只能立言,而这也是读书人的第一要务或者说第一追求。
所以涂丰年很理解父亲的心情——大道如此遥远,我还有什么资格再蹉跎岁月呢?
虽然涂丰年很理解父亲,但对于当年父亲沉沦的官场,涂丰年还是十分不屑的。对于把应酬开在青楼的那个人就更是不齿。可是这不妨碍他对青楼产生好奇。母亲理解不了父亲,多年来父亲一直没有再次娶妻,所以母亲对父亲去过青楼这事很不满。而涂丰年虽然对这个地方略有了解,但他真正想搞明白的是这地方到底有什么能耐,可以破坏父母多年的感情。
昨日去看了所谓的青楼,涂丰年感觉也就那样了,但也了解了原因所在。对于刚烈的母亲来说,无论父亲到底有没有做出苟且之事,但是父亲去青楼那一趟,就已经让她无法忍受了。
莲花可以出淤泥而不染,但是人不行,哪怕你什么也没做,脸上也会被糊上一把烂泥。夫妻感情生出裂隙,父亲对腐败的官场更加厌恶,终于决定脱离官场。母亲自然为此高兴不已,但没想到父亲安分没两年就离开了家庭,这让母亲心中大为愤懑,觉得父亲这是不在乎自己,但在这个三妻四妾的世道里,母亲什么也不能做,只得含泪离开,以表愤懑。
后来,父亲虽然心中愧疚,但是求道之心显然更加坚定。
阿兰仔细听完涂丰年的讲述,觉得这世道实在有些不公。不说其他,光是三妻四妾这一条他就觉得不公平。南海国不像大槊和大周,百姓大多蒙昧,不读书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世界的模样,三妻四妾、三从四德……农民的数量占了近九成的南海国里,对妇女的约束是全世界最严重的地方,若不是涂丰年的父亲知书达理,思想开明,也不会对母亲一直那么好。
就连涂丰年也是在各种文献里,知道了女子的能力不比自己小,比如大槊里,女子可以做官,可以经商,而且她们做得极好。否则他也会在周围人的影响下,对女子产生一种优越感。
阿兰却完全不需要读书就能明白,女人们不该受到不公。这就是生而知之吧,涂丰年想到。
两人谈到此处,正巧走到了街面上了,今日赶集,从好几里外就能听见嘈杂的人声。阿兰和涂丰年照例走到包子铺里,聊会儿天,喝碗绿豆汤。
他们一边聊天,一边看着行人匆忙而过。待了好一会,来街上赶集的人家大都回去了,两人才悠闲地散步在这烟尘平息的街面上。
这时候一群调皮的小孩儿狂奔而过,好不容易平息下来的烟尘飞扬而起,带头的那个小孩儿约莫九岁,两个小辫子一抖一抖的,很是笑人。他身上的衣服东一块黄,西一块绿,一看就是个不安分的主儿。
这不,俨然一副孩子大王的样子,带领着一群小弟东戳戳,西瞅瞅,不知带来了多少麻烦。据说这小孩儿名叫黄述,是村长的儿子,最喜欢到处跑,虽然添了不少乱,但是没几个人找他麻烦,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为此恶了村长不值当。
阿兰注意到离黄述和他的小弟很远的地方,站着一个孤零零的小女孩,两鬓垂髫,眼睛一直顶着那群疯跑的小孩,眼眸里闪着羡慕。
阿兰缓缓向她走去,停在还隔着三四步的地方,问道:“妹娃,侬啥名儿?”这是南海当地很纯正的方言,小孩们还没上学堂,不会说官话,所以都说方言。
她似乎有些胆怯,但并没有转身逃跑,期期艾艾地说道:“俺叫邓池……俺想问……你似(是)哪过(个)?”
“俺叫阿兰,侬咋的不去走(找)拉门(他们)万(玩)?”阿兰其实很疑惑,这小女孩为什么不去好好的玩耍,反而站在这里发呆。
女孩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腼腆的笑了笑,转身走开了。涂丰年走过来说道:“南海国,尤其是靠海的希华府这一带,对女子的偏见颇深,女孩子家不能随便出门玩耍,要养在家里……这其实……很不好,但是这里的居民都没意识到这些错误。”
阿兰心中有些堵得慌,指着黄述那群小孩儿,说道:“他和她有什么区别?小孩不就是喜欢玩么?”阿兰自己也算是个小孩儿,但他并不幼稚,他更喜欢有乐趣的事情。
此时知道这里很多跟他一样的孩子,居然连出门玩耍都做不到,他就感到心里闷得紧。可是涂丰年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诚然,女孩和男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是重男轻女的思想在这里根深蒂固,想要改变又谈何容易。
两人的也没有心情再散步了,径直回了家。
此时官道上的花朵盛开,野草旺盛,洋洋洒洒的生长在荒野上,阿兰没心情看,他一直觉得那个女孩很可怜,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沉默的压抑着心里的羡慕。他还得知,在这里,女子连书都不能读。
阿兰心中渐渐多了一种叫愤怒的情绪他越想越觉得生气,刚刚回到家,就转身往青鱼村冲去。涂丰年隐约明白阿兰想做什么,但也不想阻止,甚至是期待。
两人又一次来到街上,邓池又站在了那里,目光还是那么羡慕。阿兰“气势汹汹”地冲向她,直接说道:“邓池,你想和我去玩么?”他没用方言,堂堂正正地官话。
邓池有些傻了,晕乎乎地说道:“撒……撒子?”她听得官话,但是却没听懂阿兰这话想表达什么。
“想还是不想?”
“想,想得紧咧!”邓池不知是中了什么邪,就这么忘掉了父母的告诫,长辈们的教导,傻傻的样子很是可爱。
阿兰直接拉着她就跑,但他施了些魔法,比如幻影术,这就让他们的身形变得很淡,没怎么引起周围人的注意。
等到跑出村子地范围,阿兰停下,拉着邓池,看着官道上的花朵和野草。
涂丰年也和他们并肩而坐,三人聊着天,起初邓池支支吾吾地,说话很不利索,但没多久她就适应了,她大致明白了阿兰和涂丰年想干什么了,懵懂的她学着像他们那样说话,学会了开玩笑,学会了放声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