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家堡,是流云城外的一大武林世家。
城堡依山而建,险峻巍峨,岌嶪雄伟,也算得上是一座小小名城。
此堡上下皆姓君,如今由君家二少当家,君堡主年轻有为,一手刀法使得出神入化,在江湖上可谓是排得上号的人物。
君家家大业大,如今堡主膝下只育有一子,夫人年轻貌美,一家和合美满,正是如日中天之时。
每两年君家都会在附近城镇新征一批仆从,今年开春新征的这一批从来时就一直训到夏日,转眼便过了半年。
叶戈便是那开春来的一批。
初始他还有些担心,只怕来了个不太好讲情面的主府,克扣工钱不说,又不给下人告假,那他可真没机会回去探望叶有成了。
却没想到君家待下人虽严厉但并不苛刻,不光每季都有乡假,每月的薪俸也从不少,叶戈来的第二月便能告假回了老家一趟,见叶有成身体康健,这才放下心来,安心待在君家好好侍奉。
新来的侍童中,就属叶戈年纪最大,做事也最稳重,加上性子细心懂事,才来了半年,便因表现良好,升为了君家少堡主的伴读书童。
少堡主的名头听来可怕,却也只是个才十岁的孩童,算起来还比叶戈小上几月。
叶戈与自己那胞弟是双生胎,年纪差不多,见他这样,便想起自己那个胞弟,心一软,就如弟弟一般宠着,任打任骂,从不生气,还好吃好玩地供着,对方生气了就温言哄着,一月下来,那少堡主便亲近起叶戈了。
少堡主生得圆圆白白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唇红齿白,睫毛弯弯,长得像堡主夫人。若非因为膳食比较好,又从小习武,身量比叶戈高大威猛,只怕要被不少人误认为是女孩子家家。
“谁说我是女孩子家家了?”秀丽的少年坐在树枝上,丢下一个鸟蛋,一脸的不愉。
“少堡主是最最最英俊威武的男子汉,当然不是女孩子家家。”叶戈在底下用下摆罩成一个兜,熟练地接住了那从天而降的鸟蛋。
少年得意地笑了,哼哼唧唧地又扔下去一个鸟蛋。
“够了够了,少堡主,够今晚吃的了。”
“这么少哪里够。”少年看着叶戈兜里的鸟蛋皱了皱,直觉得还是有些少,便卷了袖子又要往上爬。
叶戈急了,正要喊住他,却忽然看到树桩下的结绳动了一动,当下一惊:“少堡主!快下来!堡主来了!”
“啊?!”少年面露慌张,手忙脚乱中攀下树来,却在爬到半当时脚一滑,从树桩上掉了下来。
叶戈大惊,连忙跑了过去,少年这一摔便正好摔到他身上,叶戈只得生生受了这一撞,当了人肉坐垫,抱着少年滚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少年也无暇看他,一骨碌爬了起来,边拍身上的灰尘边跑到一旁的窗栏旁翻窗越了进去。
叶戈也迅速爬起,不顾自己浑身酸痛,跑到窗栏下蹲在了下方。
“…长者立,幼勿坐,长者坐,命乃坐,尊长前,声要低,低不闻,却非宜……”①
朗朗的诵声从屋内传出,叶戈只听一声轻微的推门声,有人走了进来。
君堡主武功高强,内力深厚,叶戈只得忍着疼痛,放缓了呼吸,竖起耳朵注意里面的情况。
“近、近必……必……必……”
“嗯?”
“爹!你来了?”
“怎么不念了?”
“爹来了自然先招呼爹爹,儿子等会再念也不迟。”
“也好。我今日就是来考校你的,你便将今日的课业背于我一遍。”
“是。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虽多,不使胜食气。惟酒无……”②
一直念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少年的课业考校才算结束,叶戈却知道接下来便是武艺考校了,君家乃江湖世家,自然是以拳脚功夫为重,这么想着叶戈便猫着腰绕回了房间正门,顺道将之前备好的茶水也一并拿好,躬着身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叶戈应声推门,将手中的茶水递了上去。
“堡主,少堡主,天气热,先喝口冰糖雪梨水。”
君堡主看似对今日的考校颇为满意,朝少年点了点头,道:“你念了半个时辰,也口渴了,先喝罢,等会儿再和为父去武场。”
少年乖巧地点头,他深知这炎热天气去武场练武不能缺水,便拿了一碗,轻抿了一口,却也不喝多,觉得差不多了,便道:“儿子准备好了。”
君堡主也不说话,让叶戈服侍少年换了武服,一行人便去了武场。
君家在江湖上以刀法见长,惯使陌刀,较一般大刀轻便,却不够威武,但陌刀刀锋凌厉,配合君家刀法,出刀往往快速狠准,旨在一击致命。
少年上了场便择了陌刀,他年纪还小,那陌刀几乎和他一般高,拿在手里却也不觉有什么不便,与那上台武师对礼一鞠,便轻叱一声,飞身上前,二人搏击起来。
叶戈在一旁侯着,膝盖又痛又麻,但不敢走神,手中捧着一方汗巾,望着那秀丽少年在场中招招凌厉、虎虎生风,只觉得奇妙非常。
一直练到傍晚,夫人传人来唤膳方才停下,少堡主自是先去了洗浴,叶戈只是书童,服侍主子洗浴这事还用不上他,少年便摆摆手让他走了。
站了半天,叶戈也是又累又痛,谢过少年,便退下去了。
直到晚上,少年才偷偷把他叫出来,递给他一个药瓶。
“拿去。”
“少堡主,这是?”
“你今天摔着了吧。”
“我没事,少堡主你叫我自己去领药就成了,干嘛还要自己拿过来。”
“别说了,今天掏的鸟蛋呢?我今晚还少吃了几个菜,就为吃你的熏鸟蛋呢,你该不会是扔了吧?”
“没扔,都放在树底下呢,等会儿我就去烤给你。”
“那快走,我快馋死了!”秀丽少年不由分说就拽住叶戈,两个人悄悄地跑回了书房。
叶戈熟门熟路地从树底下摸出鸟蛋,用今早捞的河泥细细包住,然后捡了些干枯的香树叶,将叶子盖住鸟蛋,又撒了些香料捂实,这才点起叶子慢慢熏起鸟蛋来。
起初还是烧叶子的熏烟,过了一会,便有甜甜的香气飘散开来,秀丽少年蹲在后面,瞧着叶戈认真的背影,咧嘴笑了,手上拿着树枝扒戳起叶戈的后背,玩得不亦乐乎。
“小叶、小叶、小叶……”
“哎,少堡主,您别戳我。”
“就戳你就戳你,戳你好玩你知道不……”
“少堡主,您方才还没吃饱,这熏鸟蛋还要点时间,你要是戳我戳累了就更饿了,饿了吧鸟蛋还没熟,那你岂不是白饿着了。听话,别戳了啊……”
少年拿树枝戳到叶戈脸上的肉,恶狠狠道:“你这人真烦!我看你才是女孩子家家!”
说完少年不知想到什么,忽然乐了,扔了树枝一个用力窜到了叶戈背上,笑嘻嘻道:“女孩子家家!女孩子家家!”
叶戈由他逗着,也不生气,仔细翻了个最底下的鸟蛋,剥开皮,吹了口气,笑着递给身后的小少爷。
少年一口吃下,嚼了嚼,道:“小叶,我听娘说家里的仆役都是家里生活不好才来的,你也是吗?”
“嗯,我家里有一个爷爷,一个弟弟,我要养他们。”
“那他们干嘛不养你呢?”
“爷爷年纪大了,弟弟不在这了。”
“那他去哪了?”
“去学仙法了。”
“真的?!”少年眼睛一亮,凑了上来,贴着叶戈,“那你弟弟真厉害!”
叶戈笑笑:“少堡主也厉害。”
少年听了,却黯然:“我才不厉害……其实前些年我爹也想让我去拜仙人为师,可是我身子不争气,老是不舒服,就这么错过了,等下一次就要两年之后了。”
“少堡主不要这么想,兴许是那老天爷见那次来收你的仙人不好,便把你留了下来,等下次再给你送个顶好的好师傅。”
少年明知道叶戈是在哄他,但还是止不住地笑了:“兴许便是你说的那样吧。要不小叶,下次‘仙选’你也和我一起去罢,我和爹说,他一定肯的。”
叶戈将手上的雪白鸟蛋又递了过去,沉默了下:“多谢少堡主,不过……我对‘仙选’没兴趣。”
“为什么?”少年好奇不已,“我那李庄的好友,林家的林少爷都想去得要命,我认识的人个个都想当仙人,怎么你反而不想?”
叶戈笑道:“小的资质愚钝,必不是那成仙的材料,回家侍奉爷爷,照顾好小弟,便是小的这辈子的心愿了。日后少堡主若是做了神仙,小的一定去给你烧柱香,您可一定要保佑小的,完成小的心愿啊。”
“没出息。”少年皱起秀眉,实在不能苟同叶戈这胸无大志的言论,“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你就甘愿这样平平凡凡渡过一生不成?虽不求名垂千古,但好歹也要建功立业,方不辱没这短暂一生才是!”
“少堡主……好志向。”叶戈郝颜,“小的是在没有少堡主这样的气魄。这样……少堡主日后若还记得小的,就让小的在少堡主身边服侍罢。”
“好。”少年应道,“以后我当了神仙,你就天天给我熏鸟蛋!”
叶戈忍不住扑哧一笑:“哪有当了神仙还吃鸟蛋,难不成你要当个鸟蛋神仙不成!”
少年恼羞成怒:“好啊小奴才!你这是在嘲笑本少爷不成!”
言罢,张牙舞爪扑上去,将叶戈压下,两人倒在灰灰上嬉笑滚做一团。
皎皎白月,炎炎夏夜,孩童言笑,无间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