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平坦的郊道上,一骑绝尘。
马蹄声在两旁矮山中踏出阵阵回响,滚滚的尘土里隐约可见一个狼狈的身影。不久后,疾驰在前方的人突然勒住缰绳,像是遗失了什么重要的宝贝一样急速返回。
被苟梁丢开的马委委屈屈地原地走动着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见白马回旋,忙扬蹄迎了上来。岳谦跳下马,苟梁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岳谦的错觉,这双眼睛和刚才那匹红马奔向自己的马时的眼神一模一样。
他抵唇咳了一声,笑得十分温和:“叶兄,怎么不走了?”
“走什么,跟在你身后吃土吗?”
苟梁冷笑一声,抢过他腰间别着的扇子给自己拍身上的灰尘。
“岳大侠好大的气性。昨夜我可是好心帮你,你不领情便罢,何必这般作态?”
岳谦闻言,有些尴尬起来。
昨夜岳谦的衣服到底没有找回来,行囊又在山脚下,见他做不出裸着身下山的事,苟梁便将自己的裙子借给了他。岳谦别无选择,谁知下山后被忍了一路的苟梁笑话,说他的屁股蛋子比花姑娘还白,之后还不肯换他的衣服,非要他把裙子洗干净用内力烘干,末了又问他:“岳大侠,方才可觉得凉快?”
苟梁黑历史在手,极尽取笑之能事。
要不是还得靠他当诱饵,岳谦昨夜早把他丢进深山老林里喂蚊子去了。
此时见他生气,岳谦心里就有些气短,毕竟苟梁虽然嘴贱了点,但他也知道对方没有恶意。
他正要服软,岔道上突然有三匹马改道,争先恐后地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
岳谦眼疾手快地带着苟梁往路边避开,却未料到最后一人骑术不精又好胜心强,为走捷径从他们左侧经过,马蹄重重地踩过一个泥坑,泥水飞溅而起,岳谦躲得再快也仍然被溅了好几块污渍——
岳谦嘴唇一抿,苟梁和他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忍无可忍。
不等苟梁捏起他的绣花针,前方的马突然惨叫一声,马上的人一下子被掀了起来,尖叫着被甩到了地上。
“师弟!!”
“唐师弟!”
前头二人大惊,连忙勒马而回。
在他们赶到之前,岳谦已经带着苟梁上前来扶起趴在地上哎哟直叫唤的人,关心道:“这位兄台,你没事吧?”
“疼死了我……”
“师弟,你怎么样?”
“唐师弟,伤的要紧吗?”
贺聪和朱凤一匆匆跳下马来。
唐诺瘪着嘴忍住没哭,揉着摔疼的屁股,抽抽鼻子说:“没事。”
“早便告诉你不要催马疾行你还非要比试,此番若只摔断手脚还好说,要是破了相师娘非扒了我的皮不可。”贺聪数落了他一句,随即对岳谦致谢道:“方才多谢兄台和这位姑娘了。萍水相逢总是缘分,不知该如何称呼二位才好?”
岳谦仿佛不记得刚才就是自己出手打了唐诺的马,坦然地受了他一礼。
“不必客气。”他笑得毫无破绽,“不知三位是否是九冥楼的首徒贺聪师兄和掌门幼子唐诺师弟,还有梵音阁的首徒朱凤一朱师兄?”
“正是!”
贺聪看着他有些眼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他是谁,忙问:“不知师弟是?”
岳谦笑道:“南山剑派岳谦,在此见过两位师兄。”
正道五大派关系素来交好,尤其是在有了鲍轼这个共同的敌人之后,门派之间更是联系紧密,彼此称兄道弟。岳谦与贺聪、朱凤一都是门派首徒,地位相当,因为年纪最小这才称对方一声师兄。
朱凤一面露惊喜,“原来是岳师弟!上一次见你还是在五年前的会武场,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地相逢。”
贺聪也道:“岳师弟别来无恙!”
苟梁心中暗笑,他的直觉果然没错,什么温润公子,端方如玉?根本就是芝麻馅儿的样子货!(﹁﹁)
被冷落的唐诺不甘寂寞地嚷道:“原来你就是我爹说的岳无敌,你果真十四岁就打败了我大师兄?”
被打败的大师兄:……有一个不会聊天的小师弟,好累爱。
岳谦笑着说:“唐师弟叫我师兄就好。”
唐诺不高兴地说:“你分明比我还小,他们都叫你无敌兄,我怎么就不能叫了?”
岳谦:“……”
朱凤一很给面子地扭过头才笑起来,却恰好与苟梁打上照面,他忙抱拳道:“姑娘,朱某失礼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见苟梁不答,岳谦便说:“这位是我的朋友,叶归叶姑娘。”
今晨出发前苟梁就和他说明,自己的仇家不止魔教的左护法一个,若不乔装,将祸害不断,所以请他帮自己遮掩。
岳谦虽心中存疑,但见他一副习以为常完全不觉得别扭的模样,也没有拒绝。
苟梁这么做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对他的魔教教主之位虎视眈眈的不止左护法一人,若是他武功全失的事情暴露,魔教中人第一个会把他啃的骨头都不剩。再者,若是不慎暴露了原主的身份,-100好感度的目标大大提剑灭了他,他找谁哭去?
所幸,昨晚把握住了机会让岳谦知道自己是男人,省了一个大麻烦——他可不愿意让岳谦爱上自己,最后却发现他爱的是一个“女人”。
苟梁放下遮着脸的折扇,绝美的容颜让三人惊为天人,一时怔住。
苟梁对于颜杀的效果表示满意,合起扇子点了点岳谦的肩膀,说:“换个地方说话。”
顶着大太阳叙旧的情调他实在欣赏不来。
待到阴凉处歇脚,岳谦才问道:“两位师兄形容匆匆,可是有要事在身?”
年纪最长的贺聪当先道:“不错。此番,我与朱师弟乃是受师命前往东海,护送蒋老前辈祖孙二人去武林大会。”
岳谦不解。
武林大会每五年便召开一次,由五大派主办,旨在审度新锐弟子的实力,对门派的未来发展潜力有一个清醒的认知。虽广邀群雄,但真正参与比武的只有三十岁以下的各家子弟,这也成为江湖百晓生收录的少年英雄榜排位的主要参考。
不过就岳谦所知,东海蒋家似乎并没有适龄的参武人选。
朱凤一解释道:“三年前蒋老前辈的独子被魔教所害,只留下一个女儿,如今蒋小姐及笄,蒋老前辈便有意为孙女择婿。”
“岳师弟也知道武林大会就在两个月后,届时群英荟萃,正是为蒋小姐寻觅良配的好时机。而前辈在信中更与师父直言,他唯恐自己百年之后,蒋家的家传秘籍《灵犀琴谱》孙女无力守护反而会招来杀身之祸,故将以此作为聘礼,赠予孙婿。今年恰好是你们南山剑派主场武事,与东海相隔遥遥,所以我们提前动身好早做些准备。”
贺聪附和:“是啊,岳师弟你也知道魔教想要《灵犀琴谱》已久,蒋老前辈的独子也是因此而死。”
“一旦他们动身离开东海,魔教势必闻风而动,故而老前辈来信与师父与叶阁主,请我们相助。说起来,老前辈素来与司徒掌门交厚,想必御剑盟也有受托。不知岳师弟此行意欲何往?若无要事,不如与我们三人同行,一同将那魔教奸贼杀个痛快!”
岳谦有些意动,看向苟梁。
他们此行原本漫无目的,而那左护法不知是因重伤未愈还是有所忌惮虽然暗中尾随却一直未曾现身,如此一来,他们转道东海顺手杀上几个魔教奸邪也是美事一桩。只是苟梁身上藏着许多秘密,尤其是他口中所说的引来魔教左护法觊觎的秘籍,岳谦也担心节外生枝,不确定苟梁是否愿意同行。
唐诺在旁凑了一嘴:“这个主意好!”
“我可早听说那蒋老前辈十分中意南剑岳谦,对你赞许有加,我看这次就是冲着你来的!你与那蒋小姐年纪相符,又无婚配,那蒋小姐还是是继夏心雅之后的江湖第一美人,配无敌兄足矣。司徒掌门和蒋家交情这么好,肯定也有意亲上加亲——唔唔!”
苟梁轻飘飘地看了他一眼,神经粗糙的唐诺不觉有他,坐在他身边的贺聪却觉背后一凉,几乎下意识地捂住了小师弟的嘴。
正在喂马的苟梁拍拍手站起来,“左右无事,去一趟东海也无妨。”
说罢,他翻身上马,促马而去。
“叶归,你别乱跑!”
岳谦见他就要跑出自己的视线范围,急忙追了上去。朱凤一和贺聪对视一眼,后者对还在抱怨自己的小师弟叹息:“你迟早要吃亏在这张嘴上。”
唐诺委屈:“我说错什么了我!”
朱凤一失笑,催他上马,也追着苟梁二人走了。
一路紧赶慢赶,当天傍晚,五人投宿在一家客栈。
“几位客官是要住店还是打尖?”
“要四间上房。”
贺聪安排稳当,他不放心小师弟自然要住在一起,其他人则各一间。
小二正要应话,岳谦却道:“不必,三间即可。”
瞬间被盯住的岳谦这才反应过来苟梁是女装,顿时头皮一紧,干巴巴地解释道:“叶归一个姑娘家一个人住不安全……”
贺聪、朱凤一、唐诺:哦,和你住就安全了?→v→
苟梁轻笑一声。
他这一笑犹如冰雪初融,十里花开一般,霎时让客栈大堂里正在吃饭说话的人们安静了下来,看直了眼。
小二领着进屋的时候,唐诺落后一步,和他师兄咬耳朵:“没想到他们竟然是这种关系,真看不出来他是这样的岳无敌,啧啧啧。”
贺聪看了眼前面脚步顿了顿的岳谦,再次捂住了小师弟的嘴。
一进房门,岳谦就苦笑道:“我一世英名都要叫你毁了,叶兄。”
苟梁睨了他一眼,“那下面的男人都嫉妒得恨不得撕了你,你可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岳谦忍不住破形象地翻了一个白眼。
苟梁开怀,嘴角的笑意久久都没有落下。
用过晚膳后,贺聪遣唐诺邀请岳谦过来喝酒叙旧,自己则和朱凤一说些事情。唐诺出了房门,迎面就见岳谦抱着一个大包裹东西走上来,却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唐诺说明来意,岳谦婉拒了,脚步匆匆地回了房间,关上房门。
唐诺倒吸一口气,眼中闪过激烈的光芒,快步回房打断了两位议事的师兄。
“师兄师兄,你猜我刚才看到什么了?”
两人看向他,都面带微笑且不抱期待。
“我看见岳谦抱着一包姑娘家的衣服回房间了!”
虽然包裹扎的紧,但还是有一抹红色泄漏出来,一看就是苟梁穿的衣服,不过这不是重点!
唐诺握住贺聪的手,激动地说:“我方才可听小二说叶姑娘在房间里洗澡呢,他就这么推门进去了进去了!他们果然是那种关系,绝对不可能是第二种关系!”
贺聪用力把手抽回来:“……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好想把蠢师弟塞回师娘肚皮里再生一次!(▼皿▼)
朱凤一噗嗤一笑,“唐师弟不去百晓楼,委实屈才了。”
而隔壁房间把唐诺激动得拔高声的话听了个真切的岳谦,揉了揉眉头说:“这下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苟梁在系统监控里看着唐诺耍宝,再看岳谦一言难尽的表情,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他招招手说:“过来,水冷了。”
岳谦大概被他驱遣习惯了,维持着最后的风度顺从地走过来,一看却发现热水已经没有了,便要他起来。
苟梁瞥了他一眼,“你内力那么深厚,攒着当饭吃吗?还不如给我热一热洗澡水。”
岳谦无言以对,认命地走上前去,口中说道:“叶兄当真是我见过的铜皮铁骨功练得最好的人了。”
“过奖。”
苟梁向来是得寸进尺的人,于是泡足了澡起身后又让岳谦给自己烘干头发,自己则拿他买回来的红绸红布开始缝制衣裳。
岳谦一边给他擦头发,一边取笑他:“你怎么总是一身红?方才去布庄,人家都问我讨喜酒喝了。”一般人很少穿红色,布庄里的红布都是为喜服准备的。
苟梁说:“那你可答应了?”
他的嗓音雌雄莫辩,又带着寻常女子所没有的磁性,平添了几分魅惑质感,说话时候声音总像是带着钩子似得,不自觉便吸引人的注意。如今这般含着笑意,更是非同凡响,岳谦听在耳朵里,一时心里的郁闷也就散了,凝聚内力于指尖,以手为梳一下一下地顺着他的头发,颇有几分心甘情愿的意味。
他笑说:“叶兄莫笑话我。”
“岳大侠害羞什么?方才不曾听唐家的小公子说吗?那东海可就有位美娇娥等着你呢,说不定,你这一去,人家一瞧你的皮相,恨不得立刻就将孙女嫁给你了。”
“叶兄切莫听他胡言乱语,平白坏了人家姑娘的清誉。”
“怎么,还没娶进家门就开始维护上了?”
“我何时说要娶她了?”
“哼。”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待停顿下来,岳谦才为刚才自己的较真觉得好笑。
再见苟梁不大高兴的样子,岳谦转移话题道:“叶兄的针法怎么这般厉害?看起来比纹绣楼的弟子还要精湛。”
纹绣楼是九冥楼的附属门派,创立者是梵音阁的一位女弟子。
梵音阁和九冥楼同处中州,两派往来甚密,通婚也属寻常。纹绣楼的立派者就是嫁入唐家后,在九冥楼暗器之学的基础上,创出了以绣线为武器、结合了音攻与暗器之术的武功招式。其人又极善刺绣之道,所以纹绣楼以女子为主,且都研习刺绣,其绣品在武林中十分受欢迎,今次夏心雅和莫关雎的喜服便出自纹绣楼。
岳谦这番话并非完全是恭维。
房内烛火通明,一方丈长的绣架展开,苟梁双手并用,手指在红绸上飞舞,速度非常之快,不多时纹绣的轮廓就展现出来——是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
不仅针脚细密,而且绣线的用色非常讲究,非常年训练绝不能有此等功力。
苟梁回头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说:“怎么,现在不拿我当合欢派的魔女看,反成了纹绣楼的绣女了?”
岳谦尴尬,毕竟是自己小师妹背后说人在先,他多少有些理亏。
“小弟绝无此意,只是好奇叶兄一个男子怎会擅长女红之道而已。”
“谁规定会刺绣的就得是女人,这一任纹绣楼的楼主,不就是个糟老头吗?”
“秦楼主也才四十岁,还不算老头吧……”
苟梁口中的糟老头所娶的正是南山剑派的师姑,岳谦下意识地辩护了一句,被苟梁瞪了一眼,再不和他讨教嘴皮子功夫了。
岳谦专心给他苟梁梳发烘干,触手的发丝比他方才买到的最上等的丝绸手感还要好,柔软纤细,浓密而长,仿佛每一根都被精心挑选过一般。那发丝还散发这怡人的馨香,分明苟梁没有借用任何外物,那香味却长久不散。
他一时不察时间流逝,待看到苟梁一件衣裳都快绣完了才发现他的头发早就干透了。
岳谦连忙把手指抽了回来,耳尖可疑地凝成血色,苟梁抿唇忍住笑,递了一根绣线给他:“将它绑住,别妨碍我。”
岳谦哦哦两声,连忙将他的头发拢起来,在他的发尾绑成结,放下的时候他也有些愣神,感慨道:“虽然从未给人梳过头发,但好像做过很多次似得,也并不难么——叶兄小心!”
“嘶。”
被针刺到指腹的苟梁连忙把手指含进嘴里,心里一时甜一时酸。
当然做过很多很多次,十七年的时间,他也记不清钟诠为自己梳过几次头发了……
岳谦见他眼睛凝出泪花,想必是疼的厉害,忙让他当心点。没成想好意关心被狗踢,苟梁又变了脸色,不耐烦地说:“走远点,你碍事得很。”
岳谦:“……”
他好脾气地起身离开,没走两步,苟梁却又叫住他。
“叶大哥,您还有何吩咐?”
岳谦觉得师父对他剑气戾气过重的担心完全是多余的,瞧,他本性是多么的宽容!
苟梁招手让他坐下,捻起他的肩膀上的衣服说:“裂开了,堂堂英雄榜第一公子穿着件破衣成何体统?”
他说着,取了与岳谦衣服同色的绣线,捻线,穿针,引线,很快为他缝制妥当还绣了一道简单的龙纹。他略觉满意,手指在上头抚了抚,打结后,低头咬断绣线。
岳谦微微侧过头看他,垂着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片剪影,那一贯笑里藏锋的眉眼此时温柔得不可思议,让他的心脏像是少林寺的晨钟被用力撞了几下一般,心跳声响彻耳际,怦然不止。
苟梁听得真切,笑着收线抬头,问他:“这么傻看着我干什么?”
岳谦耳朵一阵轰鸣,一时面红耳赤起来,再听苟梁追问,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陌生情绪的岳谦有些结巴起来,说道:“没、没什么,就是我娘死后,很多年没有人这样给我缝过衣服了……”
苟梁脸上的笑容一下子落下下去。
什么心酸感慨,什么思念柔情,瞬间被抛在脑后!他冷着脸,一把掐住岳谦的脖子按在床上,笑着问他:“你方才,说什么?”
岳谦:“我、我……”
苟梁的手越发用力,笑得恐怖极了,“我像你娘,嗯?”
岳谦:“绝、绝无、此意……”
苟梁才不听他解释,拿针就要扎他,岳谦见他得手一次还要再来,顿时挣扎起来。
“叶归,叶归住手……”
左右两个厢房内,朱凤一和贺聪师兄弟听着床榻猛烈撞击墙壁的声音,都打了一个激灵。
一个时辰后休战的喘息声终于传进他们耳中:
这战况,也太激烈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