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衙门离知州府不到一百步的距离,本来应该是孙道元办公的场所。
只不过孙道元来到雍州之后,自己出资买了一个小院,尚不足三亩地的破落府邸,任谁也不敢骂一声“招权纳贿”。
知州衙门壮阔恢宏,内设多个机构。
核心机关为“州堂”,是知州、同知、判官们审理诉状的场所,不过除非碰到大案特案,孙道元才会在此开堂会审,不然平日里只是在自己的知州府办公。
话虽如此,州堂里里外外依然被典吏、衙役们打扫得窗明几净、一尘不染,生怕孙道元哪一天闲着没事过来探望,即便他从来没有词讼清简的时候。
经历司、照磨司、司狱司这些常设的机关自不必再提,分别掌管了出纳文移、勘磨卷宗、察理狱囚等诸多事宜。
州衙门亦设有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仿中央六部之制。各房普通工作人员皆称胥吏、书吏等,各房的头目或称经承,或以各房之名冠之,称吏书、户书、礼书、兵书、刑书、工书等。经承尚算一名不入流的小官,至于书吏们,则大多都是举业无望之人,他们只好掏钱纳粟买来书吏差事,或通过招募考试而被选用。捕快便是刑房的小吏。
除此之外的儒学、阴阳学、医学、税课司、茶课司、僧正司、道正司此处不再赘述。
由此可见,整个雍州,即便实际建制丝毫不逊色于一个府,但是其中真正有品级的官员不过四五十人,这四五十人便决定了城内数十万人的命运,不能不说大权在握。
在州衙门里,还设有三座上品雅间,这便是雍州的特色了。这三座雅间分别设给雍州城的三大恶少,据说是当初雍州知州孙道元自掏腰包、花了大价钱才修建的。
孙道元刚到雍州的时候,这三大恶少恐怕还不识字呢,如今却已经成了州衙门的“座上宾”,不得不说这些豪阀大族淫威浩荡,叫知州大人都被迫低头。
三位恶少,分别是柳家的柳世云、贺家的贺启钤、郑家的郑宣怀。其中柳世云以好色荒淫著称,贺启钤以爱财贪婪著称,郑宣怀大概是前二人的合集。
据说孙道元私下里曾作诗一首赞叹这三位恶少,称他们“未问人间多少士,一门男子头头立”,兼具“豪风度”与“清标格”。
也不知道他这话说的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如今三大恶少之一的柳世云就坐在雅间里,喝着产自南方的君山银针。他的对面还有几个人,柳艺璇、杨开翼、萧子玄和柳世云的几个侍卫。
从道理上讲,这几个人没有谁值得他抬眼皮子看上一下,即便是她的妹妹柳艺璇。堂堂柳家二少爷,在大少爷已经远去帝都朝歌的前提下,柳世云注定是未来柳家的家主,自己的妹妹又岂能和他的地位相比?
不过他这个人只是好色罢了,若是割了胯下的二两肉,他和一般的纨绔倒也没什么区别,所以在这个场合还保持着基本的礼数。
他淡淡地开口道:“开翼老兄,我们又见面了,不知这次,你打算请我吃什么好的呢?”
杨开翼笑吟吟地摆了摆手:“柳公子客气了,小人哪能当得起您的一声‘老兄’?小人这次特意准备了一壶上好的雍州老窖,只待公子品鉴。”
一旁的柳艺璇娇斥道:“你别给他喝酒!他不知糟蹋了多少女孩子,你还和他沆瀣一气,真是一窝子蛇鼠之徒!”
萧子玄拉了拉柳艺璇的衣角,尴尬地提醒道:“三小姐,您也是柳家人,别把自己骂进来啊。”
柳艺璇愤怒地一摆手:“你懂什么,我二哥柳世云作恶无数,他若是当我还是他的妹妹,就应该从此金盆洗手好好做人!”
柳世云不屑地一笑:“艺璇啊,哥哥什么时候不把你当妹妹了?我又哪里糟蹋过女孩子了?能被我垂青的女子,有哪个不是心甘情愿地上了我的床?要不然,公正英明的知州孙大人还能叫我活到现在?!”
“你说是不是呢,开翼兄?”
杨开翼轻轻地看了一眼碗中的茶叶,饱满的芽尖直挺竖立,雀舌含珠,数起数落,沉沉浮浮,简直如同人生一般波澜壮阔。
他笑了笑,说道:“柳小姐确实是误会了,柳公子怎么可能是恶人呢?属下秉公办事,今天把您二位请来,也无非是不想看到你们的仆从在大街之上打架斗殴。
咱们雍州对当众斗殴的案件纠察得十分严厉,按律法的话,只需要将当事人杖责二十,再关进监牢里十天半个月,此事便就此过去了。”
柳艺璇猛地一拍桌子,青葱玉手都被震得通红,她骂道:“你休想!萧子玄听的是我的命令,莫不成你还想把我关进监牢里?!”
杨开翼抿了抿嘴,有点难为情地说道:“若真是如此,那您就是打架斗殴的‘动意者’了,按律应该和萧子玄同罪,确实需要关进监牢。”
柳艺璇委屈不已,她何曾见过如此无耻的官僚?她手指哆哆嗦嗦地指向杨开翼:“你你”眼睛里已经泛起了泪花。
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衣角被轻轻一揪,原来是萧子玄。
萧子玄示意她不要说话,开口道:“杨大人,在下的确违反了律法,受什么罚也是罪有应得。只是不知道柳世云公子该领什么罪呢?”
柳世云冷哼一声:“本少爷堂堂正正,何罪之有?”
萧子玄轻轻一笑:“您指挥自己的手下谋杀那李婉儿一家,不知道是不是也得算作谋杀的主犯呢?”
“胡说八道!我何时指使过他们行那谋杀之事?他们谋杀李婉儿一家,是他们自己的决定,和我有何干系?”柳世云不屑地泛起一道冷笑,如果不是需要替死鬼,自己何必雇佣么多侍卫?
“哦,那如此说来,您也承认自己的手下是谋杀咯?”萧子玄笑着说道。
“放屁!老子才没有谋杀,老子只不过是打架斗殴!”柳世云的一个侍卫实在看不下去了,张口怒骂道。
柳世云脸色铁青着说道:“我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谋杀,我对此事一无所知。”
萧子玄的眼神猛然间变得犀利,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对此事一无所知,凭什么诬陷诽谤那三名侍卫?!杨捕快,请问诬陷诽谤该当何罪?”
杨开翼漠然地说道:“杖二十,徒刑一年。”
柳世云脸色一下子变得涨红,不过却瞬间恢复了自然,他无所谓地笑了笑:“本少爷刚刚不过是口误罢了,怎么,你们还打算揪着我的口误不放?”
所谓权宦子弟,便是如此,我不过是一句口误,你们谁敢把它拿来说事?
萧子玄赔罪地笑了笑,说道:“小的当然不敢了,只不过三小姐刚刚说她命令我殴打侍卫,也不过是一句口误罢了,杨大人是不是不应该追究?”
杨开翼哈哈大笑道:“诸位这都是在干什么啊,在下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捕快,无论谁有罪还是谁无罪,小的都没有资格决定。倒是柳世云公子和萧公子,妄议律法,说出去可也是有大麻烦的啊。哈哈,我们不如摆上宴席,好好的喝上一顿,误会,误会,哈哈哈,都是误会!”
萧子玄心中冷冷地一笑,这个杨开翼着实是一个厉害人物,挑拨离间就不说了,话里处处藏针,丝毫不放弃打压柳家的念头。
杨开翼心中却也如同明镜一般,他怎么可能甘愿与柳世云这等腌臜货色同流合污?但是柳家势力太大,即便是糟蹋了良家女子,柳家的大人物也有办法将罪名抹去。
那他为什么还要想尽办法挖坑让柳世云跳呢?
无非是透支柳家大人物对柳世云的容忍罢了。柳家的上层人物都明白柳世云是怎样的货色,因此每一次捉住他的小辫子,都可能成为压死柳世云的最后一根稻草。
杨开翼早就知道柳艺璇的性子,必然不会看着自己的马倌受委屈,便挖好了这个坑等着柳艺璇跳。如果他的计谋成功,那柳艺璇就得坐牢了。
但这可能吗?柳维钧可能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坐牢?他只需要动动嘴皮子,雍州城就没有人敢治柳艺璇的罪。
但是经此一事,柳维钧会怎么看待柳世云呢?柳世云上街强抢民女,还差点害得自己的妹妹坐牢,柳维钧会不会因此生气呢?
杨开翼不知道,但他很清楚一点:
想要扳倒柳维钧,得靠孙道元大人。
但想要扳倒柳世云,却得靠柳维钧。
他的计谋被萧子玄戳穿了,倒也不气不恼,经过萧子玄的搅和,杨开翼不能再治柳艺璇或者柳世云的罪了,因为这样做只会引起柳家大人物的不满,以为他们州衙门在强行针对柳家。
想要解决这些豪阀真的是太难了啊。杨开翼现在算是理解孙道元的那句话了:
与奸臣斗,如遇猛虎;
与豪阀斗,如履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