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焕章和张紫珉两个人也跟了过来。
一见董婉,张紫珉的脸上就露出讪讪的笑,低声道:“先生,东西既然都回来了,您千万可别生气。”
他讷讷无言,半晌也说不出个一二三。
董婉接过镯子来,重新戴上,就笑道:“我明白。”
这是哪儿?
这是上海,在上海跑江湖的青帮,哥老会,还有别的江湖黑道到底有多少,她就是没见过,也该听说过,就算没听说过,后世各种影视作品,各种书籍上的描述,也已经相当清楚明白。
此时虽然只是清末,但那帮人的势力已经发展得非常强大,那些地下势力,掌控着整个上海滩,堪称无冕之王,要是得罪了他们,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不安生。
董婉可不打算因为一点儿小事儿就惹来仇家。
这只镯子还是孙老爷子心爱之物,谁也没舍得给,后来一时高兴,给了董婉。
听说老爷子送了之后还有那么点儿后悔,偏偏董婉要还给他,他还死活不要,说是送给晚辈的东西绝不能往回收。
如果是别的,董婉指不定就不找了,这只镯子很重要,她才不肯放弃,只是既然找回来,就不要过于计较,不是董婉软弱,实在是以她一人之力,真没办法和人家上海黑帮对抗,既然解决不了,何必去自找麻烦。
即便是她依靠孙老爷子的力量,压服了这帮人,那又能如何?能有什么意义不成?
董婉很大度,张紫珉也松了口气。
他正好撞上这事儿,也只好做一回和事老,说起来也不算坏事,青帮那些人想必同样不乐意得罪董婉。
就算不看孙老爷子的颜面,董姑娘在道上的名声一样不低,她可是被好些大佬看好的人。
那些大佬们哪怕为了自己喜欢读的不要再也读不成,估计也会力挺她的。
张紫珉自己就是个迷,他都不乐意董先生吃亏,一知道谁欺负自家偶像,还一肚子闷气!
他这算性子好的,万一碰上哪个黑帮大佬脑子不清楚,听说董先生丢了东西,抓住小偷,还不得断手断足!
偏偏那小偷不是一般的小毛贼!
那个小贼姓张,是青帮大字辈的弟子张锦湖的师弟,他师哥现在在扬州混得风生水起,在青帮地位很高,连带着这个小师弟的地位也不低。
张紫珉一听他的名字,登时就懵了,恨不得抽这小子几个嘴巴。
你都什么玩意,好歹也算是个大流、氓,怎么还跑车站做这种小偷小摸的勾当。
你偷也就偷了,还不长眼,偷到人家董先生的头上去。
张紫珉到不后悔自己管这件儿闲事,要不是遇见这个,他都没机会和自家偶像搭话。
就是觉得有些不好处理。
他很清楚,文人清高,若是碰到某些文人遇见这种事情,估计非得要个说法。
董先生不愧是能写出那么多热血武侠的大作家,就是脑子够清明!
董婉早就看惯了学生们那充满憧憬的,闪耀着小星星的目光,就张紫珉眼神的这点儿杀伤力也不算什么。
只是冯焕章坐在他们对面,若有所思,时不时看她一眼,到像是要深谈的模样。
董婉不认识这个人,却总觉得这人不简单。
她到清末很多年,见的人也多,除了她那帮青年学生,见到很多成年人,都是目光黯淡,身上带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颓废和自卑,眼前这人,却还有希望,想必是意志坚定之辈。
董婉自己不是什么心理学家,也并不太会看人,但这种感觉大约不会出错。
只是冯焕章可能有顾忌,一直缄默不言。
几个闲来无事,干脆就打牌聊天,董婉也不去管这位想什么,很自然地拿出后世侃大山的劲头,只不过,他们又不怎么熟悉,聊天也不会聊那种家长里短的小事。
董婉笑眯眯给他们讲英国皇室的各种八卦,维多利亚女皇的风流韵事。还讲世界各国的风土人情,名胜古迹。
“……要说世界上最薄的书,那肯定是英国的食谱,美国的历史,幸亏你们是没去英国读书,要不然,远庖厨的君子个个都要被磨练成大厨师了……”
张紫珉一边听一边笑,听得一愣一愣的。
冯焕章的精神也放松下来,不过不得不承认,人家董先生就是不一样,正正经经的读书人,对诸国事务十分熟悉,如今娓娓道来,连张紫珉这般武夫也听得入了迷。
说着说着,就说到中国。
冯焕章略有些迷惘,他忍不住问:“清朝还有救吗?还能不能回到康乾那时候的盛世景况?”
董婉一怔,却避而不谈了,良久,也才压低声音,改了话题,叹道:“……都说历史只能前进,不能倒退,可在我来看,自从清朝以来,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就一直没有前进,没有前进,就是倒退。”
“……一个船长,阿尔蒂埃达在致西班牙国王书中写道:‘……中国人使用着与我们同样的武器。他们的大炮十分精良,炮筒比我们铸造的更精致,更坚固。’,那是明朝时用的火炮。”
“根据很多游历中国的外国人的记录,就在万历,天启,崇祯三个时代,基本已经属于明朝灭亡的前夜,但那时候的中国,并非现在那些御用文人笔下,在明廷极端黑暗*的高压统治下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极端痛苦的场景。”
“事实上,就是当时,明朝依然是相当的富裕繁荣,在各方面都令人赞叹。如果把明朝末期的中国和满清统治的中国对比,我们可以发现明朝末期的中国居然远比所谓康乾盛世的中国富裕文明得多,各方面都优越得多!”
“一位姓曾的耶稣会士,曾经在自己的书中描述过明朝百姓的生活,——‘他们的住房因设计良好而便于住宿,整洁舒适’,‘他们种植许多蔬菜,供百姓常年食用’,‘他们在各地,即使小村镇,都有充足的肉食,全年最常食用的是猪肉,牛肉去骨售卖。他们的鹿肉很少,也不怎么爱吃’……”
“无论是真是假吧,也许富裕的仅仅只是商人,是官员,是乡绅,不可能是穷苦百姓,事实上,中国历朝历代,哪一朝的百姓们又富足过?可有一点儿很明确,明朝灭亡多年,明这个字眼,还能让老百姓们一听就心向往之,还能让朝廷心惊肉跳,就很能说明问题……”
冯焕章的眼睛,却是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事实上,他这几日听董婉的课,好像明白了很多,又好像有点儿糊涂。
甲午一战战败,说明中国必须要变革,这点儿不光是他们明白,连清廷本身也明白。
事实上前阵子,冯焕章就听几个同盟会的朋友说起过,会里很多人担心清廷的变法会成功,一旦成功,想要推翻清廷就更难。
去年五大臣出洋考察,就有人刺杀,恐怕正是惧怕清廷的预备立宪,当真成功。
冯焕章今天其实是想问一问董先生,清廷还有没有救,只是话到嘴边,没说出来。
却没想到,董先生这么年轻,还是个女子,居然如此敏锐,几句话的工夫就猜到他的真实想法。
确实是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冯焕章要承认,他不该小看董先生,不该觉得她年轻,她是个女子,就对人家有轻视之心。
这一路上,也就张紫珉比较开心。
他是热热闹闹地打牌,玩腻了就闭上眼睛睡觉,醒来哄着刘山玩,还能时不时听听自家偶像讲各种故事,日子十分滋润。以至于一到京城,董婉带着刘山,身后跟着一票保镖们下车走人,张紫珉多少有些依依不舍,若非假期结束,他还真想多和董先生处些日子。
车站外,李乔就等着接人,坐的是孙家的马车,接上人直接就去了孙家。
董婉在上海那边的事儿,老爷子很清楚,见了面也不多问,先让她洗漱干净,再一起吃饭。
洗漱完,董婉一进客厅,就看见老爷子正盯着刘山背书,一脸的严肃,和平日里温柔慈祥的老爷爷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别看刘山去了上海,疯玩了一气,可他爱读书,就是去玩也惦记着,现在接受老爷子的‘拷问’,从容大方。
董婉觉得这位老人家应该很满意。
虽然当着孩子的面,老爷子没说过,私下里却总说,这孩子聪明,要是好生打磨,一定能考上进士。
董婉:“……”
以后可没什么进士不进士的了,不过,认真读书是好事儿,老爷子愿意教,那是阿山的福气。
厨房收拾了一桌子家常菜,孙老爷子的胃口还好,本来还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今天却破例。
老爷子轻描淡写地道:“你这心太软,不是成大事的材料,要改!”
董婉一听就明白,老爷子说的是夏明。
在这位老人家看来,捏死夏明和捏死一只蚂蚁没区别,弄死就完事。
他老人家再开明,也是做阁老的,还是清朝的官,草菅人命算不上,杀个把人,还真不当回事儿。
董婉也没反驳,只是笑了笑:“我知道他也抽大烟,看那张脸就看得出来。”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