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是头一回给鱼验尸,生怕出什么差错,特意汲了一罐池水,装了两条死鱼,嘱咐护院把鱼池守好,然后跑了一趟安王府。
从安王府回来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了,冷月轻手轻脚地走进卧房,床上是空的,被褥整整齐齐,景翊不在房里。
冷月心里一沉。
一个向来胆小的人受了那样的刺激,异样的冷静,莫名的失踪,串在一快儿想,好几个血淋淋的旧案一股脑儿全蹦了出来,冷月心慌得手脚都发凉了。
冷月暗骂,她早该想到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冷月匆匆跑去鱼池,守鱼池的护院说没见景翊来过,跑到门房,门房说没见景翊出门,问齐叔,齐叔也说景翊回府以后就没再见着他,冷月正准备召集家丁全府搜找景翊的时候,第三回路过书房门口的院子,无意扫见书房的窗口有异物晃动,驻足定睛一看,全身一僵。
那晃动的异物……
正是景翊站在书房窗边探出半个身子在朝她挥手。
一边挥手,一边笑得很灿烂。
“刚才就看见有人在院子里晃来晃去,感觉是你,还真是你……我忘了把书房的门钥匙放哪儿了,你从窗户进来吧!”
冷月僵立在书房门前的院子里,从头发稍僵到脚趾甲,忍了很久才忍住了拔剑削他的冲动。
景夫人在成亲那天拉着她的手跟她说起景翊的时候,在说景翊记吃不记打之前还说了四个字,那会儿外面人来人往嘈杂得很,冷月只听出个大概的音儿,以为景夫人说得是景翊“挺好心哒”,但总觉得这前后两句搭在一块儿怪怪的,这会儿看着趴在窗口笑得像朵牡丹花一样的景翊,冷月如醍醐灌顶一般,顿时就想通了。
她听错了,景夫人那四个字说的不是“挺好心哒”。
而是“脸厚心大”。
脸厚心大,记吃不记打。
嗯,这样就全对上了。
冷月抬手抹了一下额头上活生生急出来的汗珠,黑着脸走到窗边,轻挑眉梢看着对面的景翊。
景翊已换下了官服,穿回了一身雪白,站在窗口对着她笑得如花似玉。
她刚才满院子里找他的时候一直在想,景翊要是能活蹦乱跳笑靥如花地出现在她面前,她一定立马把他按到地上,吻上一天一夜。
她现在只想把他按到地上。
掐死他。
“你窝在这儿干什么?”
“抄书啊,”景翊的笑容让冷月觉得他心里正在涌动着一种油然而生的自豪感,“已经抄了四遍了,晚饭前应该就能抄完了。”
冷月愣了一下。
且不管他抄书的心情是哪儿来的……
冷月虽然没读过《列女传》,但在清查案发地的时候亲手搬过几回,内容如何她不知道,反正拿在手上的感觉还是比较沉重的。
这才半个下午,他怎么可能就抄了四遍?
难不成……
她记错书名了?
冷月从窗口跃进屋里,走到书案边,拿起景翊整整齐齐摞在一旁的抄好的纸页,一眼扫过去,冷月有点儿蒙。
“这是你抄的……”冷月顿了顿,“书?”
她犹豫了一下,因为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叫书,而她不知道该不该问这个叫书,是因为纸上的字她一个也认不出来。
她读书不多,字还是认得不少的,至少写起一般的公文案卷来足够了,她不信,世上有什么书是她一个字也不认得的?
冷月不死心地盯着纸页上的字看了半晌,景翊到底没忍住,“夫人……纸拿倒了。”
“……”
冷月黑着脸把纸页上下颠倒了一下,还是一个字也看不懂。
又左右颠倒了一下,依然看不懂。
景翊又没忍住,“夫人……你看不懂吧?”
“……”
“看不懂是很正常的,这是梵文,眼下京城里能看得懂的应该就只有几个高僧和我三哥了。”
冷月手腕僵了僵,那种想要把他按到地上的冲动愈发强烈了。
这回是想把他按在地上,剃秃他。
“谁让你用梵文抄的?”
景翊颇无辜地眨了眨眼,“你没说不能用啊……梵文笔画少,写得快。”
对,她没说,因为在此之前她压根就不知道世上还有种天书叫做梵文……
冷月攥着一纸天书,脑仁儿有点儿疼。
她脑仁儿一疼,就想起这会儿脑仁儿发疼的人好像不该是她。
她出门的时候这个人不是在发烧吗?
冷月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该怎么烫还是怎么烫。
冷月皱起眉头,看着眼前这个精神头一点儿也不差的人,“你就不难受吗?”
“刚开始写着是有点儿难受,写习惯就好了。”
冷月噎了一下,默默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天书搁回桌上,曲起一根手指在景翊发烫的脑门上扣了扣,“我是说你烧成这样……身子不难受吗?”
景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往后退了半步,松散地倚坐在书案边沿上,微微抬头看向冷月,“你是不是弄清楚那池锦鲤是怎么死的了?”
冷月眉心轻锁,犹豫了一下,点头,实话实说,“□□。”
景翊松了口气,脸色却有点儿泛白。
景翊说得对,红色确实能让他的脸色显得好一些,这么一身雪白在他脸色发白的时候只会把他的脸色衬得更白。
景翊浓郁地笑了一下,“还好,这个还不难收拾,收拾好以后就在那片池子里……”
景翊想在那片池子里干嘛,冷月不知道,因为景翊话没说完眼前突然黑了一下,身子晃了晃,一手撑住桌边,一手按住了额头。
冷月看得难受,一时没忍住,打横把他抱了起来。
四目相对的一瞬,冷月有点儿后悔,因为她这一抱把景翊原本只是有点儿不好的脸色活生生吓得很不好了。
“小月……”
抱都抱起来了,冷月觉得如果现在把他放下来,效果可能会更糟,于是冷月硬着头皮狠狠瞪了景翊一眼,把景翊一肚子的心里话硬堵了回去。
“闭嘴,搂紧我的脖子。”
景翊犹豫了一下,还是照做了,因为除了照做,他一时也想不出来这时候还可以做些什么。
冷月就这样若无其事地打横抱着景翊跃出了窗子,跃上书房和卧房之间的院墙,足尖在院墙上轻轻一点,稳稳落入卧房院中。
院中一个丫鬟在给秋海棠修枝,乍见新过门的夫人怀抱着自家主子从天而降,丫鬟手一抖,把一棵秋海棠齐根剪了下来。
冷月与丫鬟四目相对,看着丫鬟的神情,冷月觉得为了家宅安宁,有必要在进屋之前说点儿什么。
“那个……爷昏过去了。”
景翊十分配合地把头一歪,整张脸埋进了冷月饱满的胸口,还有意无意地磨蹭了几下。
冷月猛提了一口气才没至于手软到把他扔到地上。
丫鬟怔怔地看着,消化了一阵儿,才怯怯地道,“夫……夫人,需要请大夫来吗?”
“请吧。”
走进屋把景翊放到床上的时候,冷月的脸有点儿发黑,景翊紧闭这眼睛搂着她的脖子不松手,冷月站在床边弓着身子别扭得很,脸黑得更厉害了。
“别装,给我松开。”
“我数三下,你给我松开。”
“一,二,三……”
“你再不松开我动手了。”
“我抽你你信不信?”
“你有完没完了!”
“……”
冷月无奈之下,挨着景翊躺了下来。
景翊实在搂得有点儿结实,冷月不得不跟他凑在同一个枕头上,距离之近可以数清景翊的睫毛了。
景翊的睫毛细密得像工笔细描出来的一样,这样一动不动地垂在烧得微微有点泛红的皮肤上,安静得难以言喻。
景翊的呼吸很安稳,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冷月被他紧搂着脖子,挨着他烧得滚烫的身子,再怎么窝火,心里还是不落忍,伸手扯开被子把两人一块儿裹了进去。
冷月想着,人睡熟之后自然而然就会放松手脚,那会儿再脱身不迟,于是冷月就躺在那儿等他睡熟,等他松手。
躺着躺着,景翊还没松手,冷月已经犯困了,连打两个哈欠之后连眼皮也沉得厉害了。
冷月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房门倏然被人急匆匆地敲了两下。
“爷!”
冷月一个激灵醒过盹来,翻身就要起来,一时忘了景翊还搂着她的脖子,一时也忘了自己是紧贴床边躺着的,于是……
齐叔在门外清晰地听见“咚”的一声重物坠地的闷响,一惊之下推门进来的时候,景翊和冷月正被锦被裹缠着滚在地上,景翊在上,冷月在下,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打眼看过去像极了一份加了两根油条的煎饼果子。
齐叔站在门口,不知道该进还是该退。
这副场面以前在景家大宅里从没见过,至少是在大白天里从没见过,再至少,在没上门栓的房里从没见过。
他也不知是该感慨自己老了,还是该感慨世道变了。
“爷,夫人……”齐叔站在门口定了定神,识趣地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道,“我听说爷昏过去了,怕有什么事儿,就擅自做主差人去请二爷了。”
“我就是……咳咳……有点儿着凉,不用让二爷往这儿跑了。”
景翊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睡意,那双狐狸眼也毫无猝然惊醒之后的朦胧,尤其是他还压在她身上丝毫没有挪挪地方的意思,冷月有点儿想弄死他。
“是……”齐叔应了一声,犹豫了一下,又道,“爷,夫人,还有个事儿……府上来了个大着肚子的妇人,门房说以前从没见过,她也不说自己是谁,只说要找爷和夫人谈谈……”
齐叔顿了顿,又犹豫了一下,才道,“谈谈她肚子里孩子的事儿。”